第五章 李牧之问
秦昭王四十八年夏五月廿三,邯郸城外的廉颇营垒笼罩在薄雾中。
陈墨跟着赵国使者穿过辕门时,闻到浓重的硫磺味——那是为防备秦军火攻而预先准备的。营中士卒皆着皮甲,手臂上缠着写有“复仇”的布条,看见他时,握戈的手纷纷收紧,指节发白如霜。
“陈司马受惊了。”说话的是李牧的副将,腰间挂着匈奴式样的弯刀,“将军在点将台候你。”
点将台上,李牧身着胡服,正在擦拭手中的青铜剑。这位“赵国最后的长城”左肩上缠着孝布,剑鞘上刻着“破秦”二字,笔划间填满了秦人血垢。陈墨注意到,他脚下的地图上,秦军大营用朱砂圈住,宛如靶心。
“秦使。”李牧的声音像雁门关外的风,“听说你在平原君府中,愿以血换和?”
陈墨解开衣领,露出结痂的伤口:“若能止杀,血不足惜。”
李牧忽然冷笑,挥剑劈向一旁的木桩,木屑纷飞中,剑刃稳稳停在陈墨咽喉前半寸:“我赵国男儿的血,可不像你的那么廉价。你说要‘存赵宗庙,全赵文脉’——”他指了指远处的邯郸城,“但秦军的云梯已经架到了城墙下,你觉得,秦王会因几卷破书停下灭赵的脚步?”
陈墨直视剑尖,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王翦的军队已绕过井陉关,正从背后包抄邯郸。他从袖中取出吕不韦的密信,信上用粟特语写着:“秦王赐白起‘假节钺’,三日后攻邯郸。”
“李牧将军可知,”他将密信递给对方,“武安君的‘铁鹰剑士’已向长平集结,他们的弩机改良了瞄准装置,射程比之前远五十步。”
李牧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秦人会将机密泄露至此。陈墨趁机取出《慎战》篇竹简,翻开“降卒可抚”章节:“吕相国算过一笔账:若灭赵,需斩首三十万,耗时三年,耗粮百万石;若和赵,只需割让上党三城,送质子入秦,便可换得赵军助秦伐燕。”
“助秦伐燕?”李牧怒极反笑,“你当我赵人是秦人的猎犬?”
“非也。”陈墨指向地图上的燕国,“燕王喜趁赵国新丧,正欲偷袭蓟城。若赵秦盟好,贵国可西守太行,东击弱燕,尽收辽东之地。此乃‘以战止战’,非为秦,为赵也。”
李牧的剑终于垂下。陈墨看见他盯着地图的眼神,从怒火渐渐转为思索——这位名将的兵法,从来不以血气之勇取胜。
“你胸前的胎记,”李牧忽然开口,“让我想起一个人。”
陈墨心中一凛,想起阿禾看见胎记时的震惊。昨夜在驿馆,他曾仔细比对过赵国地图,发现胎记形状与代郡王室的族徽竟有七分相似。
“愿闻其详。”他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二十年前,代郡公主与秦军作战时失踪。”李牧的手指划过陈墨胸前,“她的左胸有一枚青色胎记,形如展翅玄鸟。有人说,她嫁给了秦人,有人说,她战死在雁门关。”
陈墨想起吕不韦曾提及的“代郡遗孤”传说,想起咸阳宫地窖里那卷从未公开的《代郡氏谱》。难道自己真的是赵国宗室之后?难道吕不韦选中他,不仅因为理念,更因为这层血脉?
“陈某乃咸阳孤儿,”他迎上李牧的目光,“若真与代郡公主有关,也是秦赵血脉交融的证明。将军难道不想看看,千百年后,秦赵之人是否会共读一卷《诗》,共祭一座庙?”
李牧沉默良久,忽然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卷兽皮,扔给陈墨:“这是匈奴单于的议和书,他说只要我献出雁门关,便助我击秦。”兽皮上的匈奴文狰狞如刀,“你告诉我,该如何选择?”
陈墨展开兽皮,看见单于印玺旁画着被屠杀的秦人村落,妇孺的尸体被堆成京观。他想起长平战场的惨状,终于明白李牧的挣扎——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任何选择都是血腥的。
“匈奴不可信,”他将兽皮投入火盆,“但秦可盟。至少,我们愿意给赵国一个体面的转身——保留宗庙,延续文脉,甚至……”他顿了顿,“允许贵国保留‘胡服骑射’的军制,只向秦国称臣,不纳赋税。”
火盆中腾起青烟,李牧的脸在烟雾中忽明忽暗。陈墨知道,这是吕不韦能给出的最大让步——用文明的宽容,换取铁血的威慑。
“好。”李牧忽然拔剑砍断帅案一角,“我可以代赵王与秦盟好,但有三个条件:第一,长平战殁者碑需立双碑,秦赵各一座;第二,秦国需归还所有赵国贵族遗骸;第三——”他盯着陈墨的胎记,“你需留在邯郸,作为人质。”
陈墨心中一震。留在邯郸,意味着深入虎穴,也意味着有更多机会接触赵国文明的核心。他想起吕不韦的“奇货可居”,想起太史令署里未完成的《赵风》编纂,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上天赐予的机缘。
“可。”他解下秦使节符,放在李牧案上,“但陈某有个请求:盟书需用秦篆与赵文并列书写,碑文中需刻‘秦赵同源,共佑华夏’八字。”
李牧挑眉:“华夏?”
“对,华夏。”陈墨指了指自己的胎记,“无论秦赵,皆属华夏。今日之杀伐,应为明日之大同。”
李牧忽然大笑,声如洪钟:“好个‘华夏大同’!来人,取酒来!”他接过侍从递来的青铜酒樽,斟满赵国的邯郸酒,“若能活着看到那一天,赵某愿与你共饮此酒!”
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像极了长平战场上的月光。陈墨望着营外渐渐散去的薄雾,看见赵国士卒正在掩埋昨夜战死的同伴,他们将秦军的箭簇掰断,放进死者手中——那是赵人“宁折勿弯”的气节。
是夜,陈墨在李牧营中见到了阿禾。她换上了代郡的传统服饰,衣襟上绣着玄鸟纹,与他的胎记相映成趣。两人相对无言,唯有案上的长平战殁者碑拓片,在烛火下泛着微光。
“我兄长的名字,”阿禾终于开口,“真的刻在碑上了?”
陈墨点头,取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在竹简上补刻“李三郎”三字:“明日盟书签订后,我会派人带你去长平,亲见碑刻。”
阿禾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他掌心血痕:“你真的是秦人吗?为什么要为赵国做这些?”
陈墨望着她眼中的疑虑与期待,想起李牧说的代郡公主。或许,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正在做的事——用血脉的纽带,缝合文明的裂痕。
“因为我相信,”他轻轻抽出刻刀,在竹简上刻下“华夏”二字,“总有一天,你的孩子会在秦人的学堂里,读赵国的《诗经》,唱秦国的秦歌。”
阿禾的泪水滴在竹简上,将“夏”字洇成一片墨云。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子时。陈墨知道,再过三个时辰,盟书就将签署,而他的命运,也将彻底与赵国绑定。
就在此时,营外忽然传来呐喊声:“秦军劫营!”箭矢破空而至,射中帐前铜灯,火焰顿时蔓延。陈墨本能地扑向阿禾,将她护在身下,听见帐外传来熟悉的青铜剑出鞘声——那是李斯的黑衣人到了。
“保护使者!”李牧的怒吼传来,陈墨看见这位名将挥剑砍断帐绳,月光中,他的孝布被火点燃,像一面燃烧的白旗。阿禾的指甲掐进他的肩膀,他却望着漫天火光,想起吕不韦的密信最后一句:“成大事者,需舍小义。”
火势越来越大,陈墨摸出藏在衣领的《慎战》篇竹简,塞进阿禾手中:“带着它,去见平原君。告诉他们,秦人中有不想杀人的人,就像赵人中有不想复仇的人。”
阿禾点头,转身冲进夜色。陈墨握紧刻刀,迎向黑衣人中的首领——那张被面巾遮住的脸,露出的眼睛却让他浑身冰凉——那是在咸阳见过的,李斯的门客。
“陈司马,”黑衣人冷笑,“丞相命我等护送你回咸阳。至于这赵国——”他挥剑指向燃烧的营帐,“该让鲜血来净化。”
刻刀与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陈墨在火光中看见,李牧正在指挥士卒救火,而远处的邯郸城头,已燃起了报警的烽烟。他忽然明白,李斯的阴谋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让秦赵再次陷入血海深仇——这样,法家的铁血路线才能继续主导秦国。
“你们阻止不了的,”他的刻刀划开对方的面巾,露出左眼角的疤痕,“文明的种子已经埋下,就算用鲜血浇灌,也会生根发芽。”
黑衣人狞笑:“那就让它和你一起,烂在邯郸的废墟里!”
剑光如电,陈墨侧身避开,却感觉后腰一阵剧痛——另一个黑衣人从背后偷袭,剑锋已刺入他的皮肉。鲜血渗出衣襟,滴在地上的“华夏”二字上,将墨字染成暗红。
恍惚中,他听见李牧的呼唤,看见阿禾举着竹简奔向平原君府的方向。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无法回到咸阳,无法完成《吕氏春秋》的编纂,但至少,那卷带着他血迹的《慎战》篇,会像一颗火种,留在赵国的土地上。
陈墨跌倒在火海中,望着漫天星斗,忽然想起长平战场的磷火。或许,铁血与文明的博弈永远不会停止,但只要有人愿意用鲜血守护文明的火种,终有一日,黑暗会被照亮。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摸到腰间的赵国刀币,币面上的“甘丹”二字已被鲜血浸透,却依然清晰如昨。他笑了,因为他知道,这个“奇货”,终将成为改变历史的关键。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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