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学和物理领域小露锋芒后,马骥在麦神父的小圈子里彻底成了个“名人”。虽然大多数人依旧觉得他言行古怪、难以捉摸,但再也没人敢把他当成纯粹的“无知蛮夷”。麦神父对他更是推崇备至,几乎把他当成了可以平等交流的学术伙伴,时不时就邀请他参加各种西方人士的小聚会。
这日,麦神父神秘兮兮地对马骥说:“马先生,我带你去见一位贵客,他是一位来自意大利的画师,名叫乔凡尼,擅长绘制肖像画和宗教壁画,他的作品在欧洲非常有名。”
“画师?”马骥来了兴趣。他在苏州见过文震亨和友人的水墨画,清雅写意,意境悠远,却从未见过西方画师的作品,心里充满了好奇。
乔凡尼的工作室设在澳门一处西式宅院的二楼,宽敞明亮,墙上挂满了已经完成的油画,画架上还放着一幅未完成的宗教题材作品。一走进工作室,马骥就被墙上的画作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些油画与他熟悉的水墨写意画截然不同,风格极其写实!一幅肖像画挂在正对门口的墙上,画中是一位西方贵族男子,他的皮肤质感细腻,仿佛能看到皮下的血管;头发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根发丝都栩栩如生;衣物的布料褶皱自然,光泽柔和,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那柔软的质地;尤其是男子的眼神,深邃而锐利,带着一丝傲慢与威严,仿佛画中人随时会从画里走出来,与你对视。
旁边一幅宗教画更是让人惊叹。画中描绘的是耶稣受难的场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肌肉线条饱满而富有张力,皮肤因为痛苦而紧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血迹真实得触目惊心;背景的天空乌云密布,光影明暗对比强烈,营造出一种悲壮而肃穆的氛围,让人看了不由得心生敬畏。
“我的天……这也太像了吧!”马骥忍不住凑到肖像画前,仔细端详,手指差点就要碰到画布,“这跟照片……呃,跟照镜子一模一样啊!连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都画得清清楚楚!”
乔凡尼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留着浓密的棕色卷发和胡须,穿着精致的丝绸衬衫,看到马骥惊讶的样子,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他用葡萄牙语夹杂着几句生硬的中文,向麦神父介绍自己的绘画技法,时不时还拿起画笔,在画布上演示几下。
麦神父充当翻译,耐心地向马骥解释:“乔凡尼画师运用的是文艺复兴以来最先进的绘画技巧,比如透视法,能让平面的画作呈现出立体的效果;还有明暗法,通过光影的对比,突出物体的质感和层次感;色彩方面,他使用的是油性颜料,色彩饱满,不易褪色,能精准地再现自然中的各种颜色。”
马骥连连点头,心里由衷地赞叹。他想起自己在苏州学画时,画的那些“墨猪涂鸦”,再看看眼前这些精美的油画,简直是天壤之别。“厉害!真厉害!”他由衷地说道,“这功夫,没个十年八年的苦练,绝对练不出来!尤其是这细节,太逼真了!”
乔凡尼听到麦神父的翻译,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指了指画架上未完成的作品,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意思是他的画作都是对现实的精准复刻,忠于人眼所见的世界。
马骥确实被这种极致的写实风格深深震撼,但看久了之后,他那被江南水墨画熏陶出的审美趣味开始作祟,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他指着那幅耶稣受难的宗教画,对麦神父说:“麦神父,乔凡尼画师的画技确实高超,画得也太逼真了,让人一看就觉得身临其境。但是……看久了,总觉得有点……累得慌。”
“累得慌?”麦神父愣了一下,“马先生是什么意思?”
“就是太实在了!”马骥组织了一下语言,努力想表达自己的感受,“你们的画,把所有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一点想象的空间都没有。就像……就像把话说得太满,没留余地。比如这幅画,耶稣受难的痛苦和悲壮,确实表现得淋漓尽致,但看了之后,心里只有压抑和沉重,没有一点回味的余地。”
他又想起文震亨书房里那幅倪瓒的山水画,寥寥数笔,远山淡水,几株枯木,留白甚多,却意境空灵,让人看了心里平静而舒畅,越品越有味道。
“你看我们中国的画,”马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试图向麦神父和乔凡尼解释东方的美学,“我们不追求画得一模一样。画山水,讲究‘意境’,就是画出来的不光是山和水,更是一种心情,一种感觉。比如画秋天的山,不用画满落叶,只用几笔枯笔,点上一点赭石色,你就能感受到那种秋风萧瑟、万物凋零的意境;画江南水乡,不用画太多房屋桥梁,只用淡淡的墨色渲染出雾气,再勾勒几笔船帆,你就能感受到那种湿润、宁静、烟雨朦胧的美感。”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叫这种画法‘神似’,追求的是精神内核的相似,而不是表面形态的复刻。就像画梅花,不一定非要画出每一朵花的细节,只要画出梅花的傲骨和清雅,就是好画。这种‘留白’和‘写意’,能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让人越看越有味道,越品越有回甘。”
麦神父认真地听着,眉头微蹙,试图理解这种截然不同的美学体系。他能感受到马骥话语中那种对“意境”的追求,却很难真正共情——在西方的审美中,精准的复刻、立体的效果、饱满的色彩,才是艺术的极致。
乔凡尼通过麦神父的翻译,大致明白了马骥的意思,脸上却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摇了摇头,用葡萄牙语快速地说了一串话,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认同。
“乔凡尼画师说,”麦神父翻译道,“绘画的意义在于精准、完美地再现造物主创造的世界,展现人体之美、自然之美和神圣之美。那种模模糊糊、需要靠猜测才能理解的画法,是未开化的表现,缺乏对艺术的敬畏和对技术的追求。”
马骥听了,心里有点不服气。他觉得乔凡尼的画虽然逼真,但太直白,太缺乏韵味,就像一道重油重盐的大菜,吃起来过瘾,却没有回味;而中国画则像一杯清茶,初尝平淡,细细品味,却回甘无穷。
“所以啊,你们的画,是‘科学的画’,追求的是精准和真实;我们的画,是‘哲学的画’,追求的是意境和精神。”马骥总结道,“各有各的好,没有高低之分。不过嘛……”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嘴欠了一下,“我个人还是觉得,我们的画更有味道,更能让人静下心来。你们的画虽然逼真,但看久了容易审美疲劳,就像吃多了烤肉,总会想念清茶淡饭的滋味。”
乔凡尼虽然没完全听懂麦神父的翻译,但从马骥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受到了他对自己艺术的轻视,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他冷哼了一声,转过身,继续摆弄自己的画笔,不再理会马骥。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麦神父试图打圆场,说两种艺术体系各有千秋,应该相互尊重,但乔凡尼显然已经没了交流的兴致,马骥也觉得话不投机,再聊下去难免会发生争执。
没过多久,马骥便向乔凡尼和麦神父告辞。走出工作室,马骥心里还在嘀咕:这些番鬼画师,画技是真厉害,但就是太死板,不懂欣赏意境之美。难怪他们的画只能挂在墙上当摆设,而我们的画能让人修身养性,净化心灵。
乔凡尼看着马骥离去的背影,对麦神父摇了摇头,用葡萄牙语说道:“这个中国人太奇怪了,他的审美是扭曲的。艺术就应该追求真实,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意境’。”
麦神父没有反驳,只是陷入了沉思。他越来越觉得,中西方文化之间的差异,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远。从宗教信仰到科学思维,再到艺术审美,几乎方方面面都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而马骥,就像一个独特的桥梁,虽然这座桥时而坚固,时而摇晃,但确实让他看到了两种文明碰撞的火花。
马骥胸口的挂坠,在接触西方油画那强烈、写实、充满张力的能量时,传来了厚重而浓烈的悸动,光芒饱满而炽热;而在马骥阐述中国画“意境”与“留白”时,挂坠又仿佛呼应般,传来空灵、悠远的波动,光芒变得柔和而内敛。两种截然不同的美学能量在它内部交织、碰撞,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平衡,仿佛记录了一场跨越东西方的艺术“冰与火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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