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硝烟和腐烂枝叶的混合气味，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林锋残破的胸腔阵阵抽痛。每一步踏在松软的林间腐殖层上，都牵扯着大腿贯穿伤处的闷钝痛楚，而左臂深处那狂暴的搏动，更是如同永不停歇的战鼓，每一次擂动都带来撕裂神经的剧痛和诡异的麻痒，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巨石。汗水早已浸透内衫，在寒冷的空气中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冰凉。赵小栓想上前搀扶，被林锋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他必须自己走完这段路。头狼不能露出丝毫疲态，尤其是在这群刚刚收拢、目光中还带着敬畏与疑虑的“幼狼”面前。
终于，在一片相对开阔、被几棵虬结古树环绕的林间空地停下。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岩石散落其间，成了天然的屏障和座位。
“就这里。” 林锋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喘息。他背靠着一块冰冷粗糙的岩石滑坐下去，动作牵扯到肋下的伤口，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枯黄的落叶上。
李石头沉默地走到空地中央，魁梧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矗立。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视四周，确认环境安全，随即微微颔首。猴子则一屁股坐在一块较矮的石头上，掏出缴获的南部手枪又开始摆弄，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林锋。铁柱依旧沉默，像块磐石般站在外围，目光沉静地观察着周围环境。两个新兵和赵小栓挤在一起，缩在另一块岩石后面，紧张地看着林锋。
林锋喘息片刻，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在身下潮湿松软的腐殖土上，开始缓慢地、极其认真地挖掘、堆砌。
泥土带着冰冷的湿意，沾满了他的手指和指甲缝。他先用泥土堆起一个不规则的土包，代表他们所在的“高地”。然后用手指划出几条深浅不一的沟壑，代表战壕和交通壕。接着，他捡起旁边散落的碎石，小心翼翼地堆砌在土包边缘，代表火力点。又折下几根枯枝，插在沟壑后方，代表防御的士兵位置。最后，他在土包对面，用更湿润、颜色更深的泥巴堆起另一个更大的土丘，代表日军可能进攻的方向，同样在上面布置了碎石“火力点”和枯枝“士兵”。
他的动作专注而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汗水不断从鬓角滑落，滴落在刚刚堆砌好的“阵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左臂伤口的搏动感在专注中似乎被暂时压制，但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仍会带来钻心的刺痛。
空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林锋粗重的喘息、手指划过泥土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零星炮火声。猴子停下了摆弄手枪，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着。铁柱的目光也被吸引过来，沉稳的眼神中带着思索。赵小栓和那两个新兵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班长在泥巴里“玩”什么。
李石头站在几步外，双手抱臂，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死死地、深深地凝视着林锋的动作，以及地上那逐渐成型的简陋“地图”。他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嘴角向下撇出一道冰冷的弧度，眼神深处翻涌着巨大的疑问和审视——这种精确的地形模拟和敌我态势标识，绝非一个普通士兵、甚至一个老兵油子能轻易做到的！这需要系统性的军事地形学基础！
片刻之后，一个极其简陋，却清晰地标注了敌我态势、地形特征的“沙盘”呈现在众人面前。泥塑的阵地、碎石的火力点、枯枝的士兵，在昏沉的光线下，勾勒出一幅凝固的战场缩影。
林锋喘着粗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疲惫，却异常锐利地扫过众人。他用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代表日军进攻方向的那个深色土丘。
“鬼子…从这里来。” 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炮击之后…步兵冲锋。”
他的手指在代表己方战壕的沟壑上移动：“我们…在这里。等他们靠近…再打？错！”
林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两个新兵都忘记了恐惧，瞪大了眼睛。
“等他们冲上来…挤在一起…拼刺刀？” 林锋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讽刺意味的弧度，“那是送死！用兄弟的命…填鬼子的枪口！”
他猛地用手指戳向代表己方火力点的碎石位置，又指向代表日军士兵的枯枝群前方的一片空白地带：“这里！鬼子进入…一百米！八十米！这个距离…步枪打得准！机枪…扫得狠！”
他的目光扫过猴子、铁柱，最后落在李石头身上：“不能让他们…冲得太近！更不能…让他们挤成一团冲上来！”
“那…那咋办？” 赵小栓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带着颤抖。
林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代表己方战壕的沟壑边缘，极其缓慢地、清晰地画出了三个小小的、间隔开的三角形符号。每个三角形由三个点组成。
“看好了！” 林锋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三人！一组！”
他用手指点了点三个点：“一个！主射手！打最准的！”
“一个！副射手！补枪！掩护！”
“一个！观察手！看路！听动静！准备…扔手榴弹！”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三个点之间虚划着箭头：“鬼子冲上来…一组…打！打完…立刻缩回来！换位置！旁边…另一组…接着打！火力…不能停！像…像水一样…流过去！又流回来！”
他艰难地比划着交替掩护的动作，虽然因为伤痛而显得僵硬，但那战术意图却清晰地传递出来。猴子张大了嘴巴，铁柱的眼神亮了起来。
“这叫…‘三三制’！” 林锋吐出这个在后世耳熟能详、在此刻却石破天惊的词语，他努力寻找着最直白的解释，“三个人…抱成团！互相盯着！互相…挡子弹！火力…不断档！鬼子…摸不清你在哪打他！想冲？冲上来…就被…咬一口！”
“那…那要是鬼子冲到眼前了呢？” 一个叫王栓柱的新兵壮着胆子问，声音发颤。
林锋的手指猛地戳向代表战壕的沟壑深处，一个相对靠后的位置：“这里！留人！枪法最好的！藏着！”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猴子身上，“猴子！像你…打香头！鬼子军官…机枪手…冒头一个…打掉一个！让他们…没头苍蝇！”
猴子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眼中闪过一丝兴奋。
“还有！” 林锋的手指再次指向代表日军士兵的枯枝群，“鬼子挤在一起…冲？好！手榴弹…招呼！” 他看向李石头，“石头哥…力气大…扔得远！招呼他们…吃铁花生！”
李石头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依旧沉默，但抱着胳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林锋的手指最后在代表整个前沿阵地的沟壑上来回虚划：“所有人！动起来！别死守一个地方！打完就换！像…像狼群咬猎物！咬一口…换地方！再咬！让鬼子…顾头…顾不了腚！” 他顿了顿，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血腥的寒意，“这叫…‘交替掩护’！‘火力扇面控制’！记住！战场…不是站桩！是…流动的！谁站死…谁先死！”
空地上一片死寂。
猴子听得两眼放光，嘴里喃喃念叨着“咬一口换地方”，觉得这法子又狠又滑溜。铁柱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些闻所未闻的战术名词和理念，沉稳的眼神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赵小栓和两个新兵则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班长说的东西很厉害，但具体怎么操作，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
而李石头。
他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抱臂。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地钉在林锋的脸上，以及地上那个简陋却蕴含着颠覆性战术理念的泥塑沙盘上！
“三三制”？
“交替掩护”？
“火力扇面控制”？
这些词汇！这些精确到小组分工、火力衔接、机动路线的战术理念！绝非什么“老拳师把式”或者“长官多练了练”能解释的！这需要系统的、成体系的军事理论支撑！需要长期的、高强度的专业训练！
一个被抓壮丁、大字不识几个的“林二狗”，怎么可能懂这些？！
巨大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李石头的心脏！他看着林锋那张因伤痛和疲惫而灰败、却强撑着讲解的脸，看着他左臂上那片被破烂纱布包裹、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隐隐搏动的区域… 一个冰冷而沉重的念头，如同巨石般压下：
他到底是什么人？这些本事…到底从哪来的？那伤口下面…又藏着什么？
李石头那线条冷硬、布满风霜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抱着胳膊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压抑着巨大能量的火山。锐利的目光深处，审视与疑虑如同实质的寒冰，几乎要将林锋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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