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竹屋已浸在流动的晨光里。
第一缕曦光穿透竹篾星图,在案几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恰好落在《洗心诀》的封面上。书页间夹着的枯叶不知何时舒展了些,边缘泛着淡淡的绿意,像是吸足了晨光的精气。火塘里的竹炭还剩半块,冒着若有若无的青烟,与从竹窗钻进来的雾气缠在一起,在屋内织成轻薄的纱幔。
阿竹是被竹鸟的轻啄弄醒的。那小家伙正用红豆眼珠盯着他,喙尖衔着片带着晨露的竹叶,叶片上滚动的水珠里,竟映着他自己睡眼惺忪的模样。他坐起身时,脚踝的绷带已完全干透,竹纤维布上的绿意渗入皮肤,留下淡淡的青痕,像是被晨雾吻过的印记。
“醒了?” 明澈的声音从竹窗那边传来。阿竹探头望去,只见他背对着屋门站在晨光里,手里正捧着那截湘妃竹枝。竹枝新抽的嫩叶在他掌心舒展,叶尖的露珠顺着指缝滑落,坠在青石地面上,发出 “嗒” 的轻响,惊起两只停在门槛上的竹虫,扑棱着翅膀钻进竹缝里。
“明澈哥哥,你的手……” 阿竹突然发现,明澈的指尖沾着些淡红的汁液,像是竹枝渗出的血。
明澈转过身时,掌心的竹枝已生出细密的根须,那些根须缠着他的手指,竟像是在撒娇般轻轻颤动。“湘妃竹性烈,断了主干会流‘竹血’,需用人的精气温养三日才能复原。” 他将竹枝插进墙角的陶瓮,瓮里的清水立刻泛起涟漪,根须入水的刹那,整株竹子都晃了晃,新叶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就像人受了伤,需得心里的暖意才能痊愈。”
阿竹摸了摸自己的脚踝,那里已全然不痛,绷带下的皮肤甚至透着清凉。他忽然想起昨夜明澈说的 “一半在身,一半在心里”,似懂非懂地走到案几旁,看见那本《洗心诀》正自行翻动,书页掠过空气时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诵读。
“它在等你看。” 明澈递过来一碗竹露,碗沿结着层薄冰,冰面映着竹屋的影子,“这是今晨第一拨竹露,混了‘洗心竹’的叶汁,喝了能清心神。”
阿竹接过碗时,指尖被冰面冻得一缩。明澈的指尖适时覆上来,掌心的暖意顺着碗壁传过来,冰面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碗沿滚落,在案几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恰好绕开那本《洗心诀》—— 仿佛连水流都知道,这本书碰不得湿气。
“你看这页。” 明澈翻开《洗心诀》的某一页,书页上用竹汁写的字迹突然浮起来,在晨光里凝成细小的竹枝,“‘在物不染,非拒物于外,乃融物于心而不滞’—— 以前我总以为,守着竹林不被打扰,就是修行。遇见你之后才明白,让闯入的竹枝重新生根,让慌乱的人心渐渐安定,才是真正的‘不滞’。”
阿竹盯着那些浮动的竹枝,它们在晨光里渐渐组成竹海的形状,其中有片特别翠绿的竹叶,形状竟和明澈袖口绣的一模一样。“就像…… 就像这竹鸟?” 他指着停在书页上的竹鸟,小家伙正用喙尖梳理翅膀,竹片的纹路里沾着些晨露,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正是。” 明澈的指尖轻轻点在竹鸟头顶,那小家伙便扑扇着翅膀飞起,在空中盘旋一周,最后落在阿竹的肩头,“它本是死物,因着你我对它的心意,才有了活气。器物如此,人心亦然。” 他忽然看向竹窗,那里的雾气正渐渐散去,露出外面层层叠叠的竹浪,“千竹障的结界,今晨比往日淡了许多。”
阿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的竹海在晨光里泛着青黛色的光,最外围的竹影似乎变得透明,能隐约看见山脚下的炊烟,像系在竹海裙裾上的白丝带。“是因为…… 我们要下山了吗?”
“是因为心门开了。” 明澈取来个新编的竹篮,篮底铺着晒干的竹绒,“把血珠果装进去吧,泡了一夜晨露,毒性该清了。” 他说话时,案几上的《洗心诀》突然合拢,书页间的枯叶飘落在竹篮里,化作几片雪白的竹纤维,将果子衬得愈发红润,“这是‘物随心动’,你心里想着‘可以治病了’,果子自然就洁净了。”
阿竹小心翼翼地捡果子时,竹鸟突然振翅飞出竹屋,在外面的竹枝间穿梭。它飞过的地方,竹叶纷纷垂下,像是在为他们让路。明澈弯腰系竹篮时,阿竹看见他腰间的竹牌正泛着绿光,牌面的 “涤尘” 二字与晨光合在一起,竟在地面投出个完整的竹影 —— 那竹影有七片叶子,恰好对应 “千竹障” 的北斗阵眼。
“明澈哥哥,你以前…… 从没下过山吗?” 阿竹想起奶奶说的,仙人都住在云里,不食人间烟火。
明澈系竹篮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竹窗外来回跳跃的竹鸟上。“三年前送过师父的灵骨下山,那时镇上的青石板路刚铺好,我踩着‘踏莎步’走在上面,总怕踩碎了石缝里的青苔。”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在晨光里格外柔和,“现在才明白,青苔踩碎了会再长,就像人心,碰了尘埃才知道如何洁净。”
竹鸟突然从外面飞回来,喙尖衔着片槭树叶 —— 正是阿竹闯入结界时带来的那片。树叶边缘的泥点已被晨露洗净,叶肉透着健康的红,叶脉在光里清晰得像绣上去的银线。
“它在催我们了。” 明澈提起竹篮,又将那本《洗心诀》放进怀里,“涤尘宗的规矩,下山需带三样东西:一颗知尘的心,一件护己的物,一本指路的书。” 他指了指阿竹怀里的竹牌,“这竹牌能引你避开‘千竹障’的瘴气,跟着它走,就不会迷路。”
阿竹摸着怀里温热的竹牌,突然想起什么,从竹榻底下掏出个布包。那布包缝得歪歪扭扭,打开来,里面是块晒干的野猪肉干,肉干上还沾着些细盐粒,想来是他带来的干粮。“明澈哥哥,你吃这个。” 他把肉干往明澈手里塞,“下山的路远,你…… 你可能吃不惯镇上的东西。”
明澈看着那块肉干,边缘被啃过几口,显然是阿竹舍不得吃的。他想起师父说过,人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银,是把自己仅有的东西分出来的心意。于是便接过来,用竹刀切成两半,将一半递回去:“修行者不忌荤腥,忌的是贪念。分而食之,恰到好处。”
两人坐在竹榻上分享肉干时,竹鸟在屋里盘旋,将散落的竹屑都衔到火塘里。晨光透过竹窗在他们身上流淌,阿竹忽然发现,明澈的睫毛上沾着些细小的竹绒,在光里闪着金绿色的光,像是落了片会发光的竹叶。
“明澈哥哥,” 他咬着肉干含糊地说,“等我娘好了,我能来竹林看你吗?我还想学…… 学让竹鸟飞。”
明澈的目光落在墙角的湘妃竹上,新叶在晨光里舒展到极致,叶尖的露珠折射出虹光,恰好落在阿竹的发梢。“千竹障的路,心诚者自能找到。” 他站起身,提起竹篮往门口走,“走吧,再晚些,你娘该等急了。”
阿竹跟在他身后,竹鸟停在他肩头。走出竹屋的刹那,晨雾突然涌过来,却在离他们三尺处自动分开,像被无形的手拨开。脚下的腐叶沾着晨露,踩上去发出 “咯吱” 的轻响,与远处竹涛的轰鸣相和,像是在为他们奏响离别的曲子。
明澈回头望了眼竹屋,檐下的铜铃轻轻晃动,铃声里裹着晨光的暖意,竟比往日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他忽然明白,师父让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一方隔绝的结界,而是一片能让万物共生的天地 —— 就像此刻,他的心装着竹林的清,也盛着阿竹的暖,两种气息交融在一起,非但不冲突,反而生出更澄澈的清明。
这大概就是 “在物不染” 的真意:心像竹海,既能容晨雾缭绕,也能纳人间烟火,而竹本身,始终是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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