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苑的安排迅速落实。常氏以雷厉风行的手段，将自己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心腹老仆安插进去，负责核心事务。朱橚则以“确保皇侄静养环境无恙”为由，让鸮二派出的两名精于验毒和侦查的“夜枭”成员，伪装成粗使太监和宫女，混入了芷兰苑的下人队伍中。
东宫表面恢复了平静，朱标的身体在朱橚的精心调理和绝对安全的饮食保障下，缓慢而艰难地恢复着。但朱橚心中的警报从未解除。吕氏太过安静了，安静得反常。那个老宦官的死，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说，是掐断线索后的从容撤退。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令人窒息。
这日黄昏，朱橚正在翻阅“夜枭”从江湖郎中和古籍中搜集来的几个调理气血的偏方，希望能找到更适合朱标体质的方剂，鸮二的身影却如同被疾风吹来的落叶般骤然出现在室内，气息带着一丝极少见的急促。
“王爷，芷兰苑出事了！”鸮二声音紧绷，“我们的人……小顺子，死了。”
朱橚猛地抬头，手中的药方飘落在地：“怎么回事？暴露了？”
“不像。”鸮二语速极快，“是意外。他在查验晚上要送入皇长孙房中的安神汤时，发现药罐边缘有一处极细微的破损，怀疑是先前清洗时未曾留意，恐藏污纳垢，便想将药汤倒入另一干净器皿重新过滤熬煮。不料手滑，药罐跌落，滚烫的药汁泼溅到他手臂和前胸，他惊慌后退，又绊倒了身后的炭盆……等外面的人听到动静冲进去，人已经……烧得不成了样子。”
朱橚的心猛地一沉。小顺子，他记得那个孩子，才十五岁，是“夜枭”在淮西收养的战争孤儿之一，机灵又肯学，对药材气味格外敏感，是鸮三的得意弟子，这才被选入执行这次危险的任务。
“药罐？”朱橚捕捉到关键，“那药罐碎片和泼洒的药汁呢？”
“现场一片狼藉，药汁、炭火、水混在一起。吕妃那边闻讯，立刻派了人来，以‘清理晦气、恐惊扰皇孙’为由，动作极快地将现场打扫干净，所有碎片残渣都已收走处理掉了。”鸮二的语气充满了无力与愤怒，“我们的人晚了一步，无法当场查验。”
好快的动作！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绝不是什么意外！小顺子定然是发现了什么，他的死，是灭口，是警告，更是为了销毁可能存在的证据！那药罐的破损，或许根本就是投毒的手法！
朱橚一拳砸在案上，指节瞬间泛红。一股冰冷的怒意和彻骨的悲凉席卷了他。一条年轻而忠诚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葬送在了深宫的阴谋里，甚至死后还要被安上一个“毛手毛脚、意外身亡”的可笑名头。
“小顺子……”朱橚闭上眼，仿佛能看到那少年在烈火中痛苦挣扎却无法呼救的模样，“他可曾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什么异常举动？”
鸮二沉默片刻，低声道：“冲进去的内侍说，小顺子当时还有一丝意识，手指……手指死死抠着地面，像是在写画什么……但火势太大，等扑灭，那里只剩一片焦黑，什么也看不清了。”
写画什么？他想留下什么信息？
是毒物的名称？还是凶手的线索？
可惜，一切都被那场“意外”的大火抹去了。
“他的尸身呢？”朱橚的声音沙哑。
“按宫规，失慎致死的小宦官，已拖去化人场了……”鸮二的声音更低。
朱橚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悲愤强行压回心底。现在不是哀悼的时候，对手已经再次出手，狠辣果决，并且再次抢得了先机。
“我们的人，有没有可能接触到处理残渣的人？或者，吕氏派去打扫现场的人？”朱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很难。”鸮二摇头，“吕妃动用的是她自己的心腹，处理得极其干净，所有东西都直接混入了宫中的秽物桶，今日已统一运出宫处理了。我们的人试图接近，但对方防范很严，找不到机会。”
滴水不漏。每一次都是这样。
朱橚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南京城的万家灯火，却照不透这宫墙之内的森冷黑暗。
小顺子的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他的后心。这不仅是对他调查的阻挠，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和威胁。对手在告诉他：你护不住，查不清，你身边的人，会一个一个因你而死。
“王爷，接下来我们……”鸮二低声请示。
朱橚沉默良久，缓缓转过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让我们的人，从今日起，暂停一切主动调查。只做最基本的防护和查验，如同惊弓之鸟，做出被吓住的样子。”
“王爷？”鸮二有些不解。
“他们在暗，我们在明。他们可以无数次失败，我们只要一次疏忽，就是万劫不复。”朱橚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小顺子不能白死。他的血，告诉我们对手比想象的更警惕、更残忍。硬碰硬，正中他们下怀。”
“我们要等。”朱橚的目光投向东宫的方向，“他们动了，就会留下痕迹。他们成功了第一次，就会试图第二次、第三次……尤其是，当他们认为我们已经害怕，已经退缩的时候。”
“收敛锋芒，示敌以弱。”鸮二明白了。
“没错。”朱橚点头，“同时，让我们宫外的人，动用一切资源，去查！查吕家近年来所有的人员往来、财物变动、药材采买！查那个死掉的老宦官的所有社会关系！查一切可能与东宫、与太医院旧人有关的蛛丝马迹！宫内暂时蛰伏，宫外要给朕动起来！”
“是！”鸮二精神一振。
“还有，”朱橚叫住他，声音低沉下去，“找到小顺子在宫外的档案，查明他还有无亲人在世。若有，厚恤。他的抚恤，按‘夜枭’最高规格发放，记特等功。他的名，刻进英烈祠。”
鸮二身躯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抹暖意和更深的决然：“属下代小顺子，谢王爷恩典！”
鸮二再次融入阴影。朱橚独自站在殿内，良久，弯腰拾起地上那幅写着偏方的纸，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
纸上，有一味“竹沥”，需取新鲜竹竿火烤沥出汁液。
朱橚看着那“火”字，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团吞噬了小顺子的烈焰。
他的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攥紧。
这深宫之火，烧掉了一条命，也烧掉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
接下来，不再是暗中调查，而是战争。
一场发生在阴影里，无声却你死我活的战争。
（第一百零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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