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驶出榕城站。
“呜——”
悠长的汽笛声，像一声告别。
叶锋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眼神复杂。
高楼大厦，街道车流，以及站台上挥手送别的人群，都在迅速地变小，模糊，最终，被抛在了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去，还能不能回来。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为了王阿姨那双绝望的眼睛，也为了那三十万能让他活下去的酬金。
火车是绿皮的，硬座车厢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打牌的叫嚷声，孩子的哭闹声，嗑瓜子的咔嚓声，以及泡面、火腿肠、劣质香烟混合在一起的、独特的“火车味”。
退役后的三个月，叶锋对这种味道，无比厌恶。
因为它代表着廉价，代表着窘迫，代表着他失败的人生。
但此刻，他闻着这股味道，心中却涌起了一丝……不舍。
因为，这股味道，充满了烟火气。
是和平的味道。
是他即将要告别的味道。
“叔叔，你的牛肉干，掉了。”
一个稚嫩的童声，在耳边响起。
叶锋回过神，低下头，看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正指着自己脚边。
那里，躺着一根他刚才不小心掉下去的牛肉干。
他顺着小手向上看，对上了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
是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很可爱。
小男孩的身边，坐着一对年轻的父母。
男人穿着干净的polo衫，女人留着温婉的长发，正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啊，小兄弟，我儿子太调皮了。”男人笑着说。
“没事。”叶锋摇了摇头，弯腰捡起了那根牛肉干。
“哎，掉了就别要了，脏了。”女人连忙阻止，然后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包新的牛肉干，递了过来，“来，这个给你吃，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叶锋看着那包牛肉干，愣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纯粹的善意了。
“谢谢，不用了。”他轻声拒绝。
“拿着吧，跟我们客气啥。”男人很热情，直接将牛肉干塞到了他手里，“我们一家人，这是去云州旅游的。你呢？小兄弟，看你这身板，是去当兵的？”
当兵？
叶锋自嘲地笑了笑。
“不是，去那边……打工。”他随便找了个借口。
“哦哦，打工好，打工好，年轻人多闯闯是好事。”男人也没多想，笑着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旅途，不再那么沉闷。
小男孩很活泼，一会儿要爸爸讲故事，一会儿又缠着妈妈要吃零食。
“爸爸，爸爸，你看窗外！有大马！”
“那不是马，傻儿子，那是牛。”
“牛为什么长得跟马一样啊？”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深度。”
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不断地传到叶锋的耳朵里。
他没有参与，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听着。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下来。
这，就是他曾经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吧。
也是他退役后，最渴望拥有的东西。
一个家。
一个爱人。
一个……吵闹却可爱的孩子。
一个平凡，安稳，充满了欢声笑语的人生。
他想起了姐姐靳雨，想起了在医院里遇到的林婉。
如果……
如果自己没有被开除军籍。
如果自己能顺利地转业，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
或许，几年后他也能像身边这个男人一样，带着自己的妻儿，踏上一次幸福的旅途。
可惜，没有如果。
他的人生，从他接下那三十万酬金的时刻起，就已经拐上了另一条，布满了荆棘和鲜血的，不归路。
叶锋深吸一口气，将脑海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全部驱散出去。
他再次提醒自己。
他不是一个游客。
他是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雇佣兵。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任务，拿到尾款，然后，金盆洗手，彻底告别过去。
也许到那时，他才有资格去奢望那份平凡的幸福。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火车在铁轨上，不知疲倦地，行驶了两天一夜。
窗外的景色，也从高楼林立的城市，逐渐变成了连绵不绝的青山，和蜿蜒曲折的河流。
空气，似乎也变得湿热了起来。
他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云州站……”
广播里，传来了乘务员甜美的声音。
车厢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人们纷纷起身，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叶锋身边那一家三口，也开始忙碌起来。
“儿子，快把你的小奥特曼收好，我们要下车啦！”
“老婆，我的充电宝你放哪了？”
叶锋看着他们，默默地，将那包他们送的、自己一口未动的牛肉干，放在了座位上。
然后，他背起那个巨大的、与整个车厢格格不入的登山包，提前走到了车厢连接处。
他不想，和他们告别。
因为，从他踏下这列火车开始，他们，就将是两个世界的人。
“呜——”
火车减速，伴随着一阵轻微的晃动，稳稳地，停靠在了站台上。
车门打开。
一股混杂着亚热带植被和湿润水汽的、独特的空气，扑面而来。
叶锋走下火车，脚踏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回头，望了一眼站台上那块巨大的、写着“魅力云州欢迎您”的牌子。
阳光下，那几个字，显得格外热情。
但他知道，这热情背后，隐藏着无尽的危险与混乱。
这里，是Z国西南的边境。
是文明与野蛮的交界处。
是和平与战争的，分水岭。
他没有在站台过多停留，而是径直走出了火车站，来到了一片混乱的客运广场。
各种拉客的司机，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上。
“帅哥！去哪？市区酒店，五十一位！”
“兄弟！要去瑞丽吗？正规出租，安全可靠！”
“朋友！要不要去看看玉石市场？我带你去，保证都是好货！”
叶锋无视了这些嘈杂的声音，他的目光，在一个个司机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个皮肤黝黑、眼神油滑的中年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声吆喝，只是靠在一辆半旧的、沾满了泥点的五菱宏光旁，不时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那些背着大包的“游客”。
叶锋向他走了过去。
男人也注意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兄弟，要去哪？”男人递上一根烟。
叶锋没有接，只是淡淡地问道：“去‘望乡镇’，走吗？”
听到“望乡镇”三个字，男人的脸色，微微一变。
望乡镇。
一个听起来充满诗意，但实际上，却是边境线上，最混乱、最危险的走私和偷渡中转站。
本地人，都称那里为，“鬼门关”。
男人重新打量了叶锋一番，眼神变得有些玩味。
“兄弟，你确定？那地方，可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啊。”
“我确定。”叶锋的语气，不容置疑。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行！有胆色！看你也是个爽快人，一口价，八百。”
“走。”叶锋没有还价，直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干脆，随即嘿嘿一笑，也坐进了驾驶室。
五菱宏光发出一阵嘶吼，驶离了客运站，向着更偏远、更崎岖的山路，疾驰而去。
叶锋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那座繁华的、属于和平国度的城市。
他知道，再往前一步，就是另一个世界了。
一个没有法律，只有丛林法则的，血腥世界。
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面无表情的叶锋，没话找话地问道。
“兄弟，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去望乡镇，是想过去那边……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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