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林泉清舍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张惟贤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对侍卫淡淡道:“带他过来吧。”
偏院的房门被打开时,李文博正闭目盘坐在榻上。听到动静,他缓缓睁眼,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神色竟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静。他没有多问,默默跟着侍卫,穿过寂静的庭院,走入那间决定他命运的书房。
书房内,张惟贤端坐主位,沈沧澜侍立一旁,案上只摆着一壶清茶,两只茶杯。
“李大人,久等了。”张惟贤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语气平淡无波。
李文博拱手一礼,依言坐下,目光扫过沈沧澜,微微颔首,竟还带着一丝前辈对后辈的审视。
“钦差大人深夜召见,不知有何指教?”李文博开口,声音略显沙哑,但语调平稳。
张惟贤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胡明(胡掌柜)已招供,指认你通过‘汇丰’银号,与四海帮、谢家勾结,处理漕银赃款。李大人,有何解释?”
李文博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丝苦笑:“张大人明鉴,胡明乃一商贾,其言岂可尽信?他或许确实经手了一些来路不明的银钱,但这与下官何干?下官身为按察副使,日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所难免,若仅凭一面之词便要定罪,岂非天下皆是罪人?”他顿了顿,看向张惟贤,“下官倒是想问,张大人不经三司,便将下官拘禁于此,依据的是《大明律》哪一条?若是拿不出实证,即便您是钦差,恐怕也难以向朝廷、向天下人交代吧?”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否认了指控,又反过来质疑张惟贤程序的正当性,果然老辣。
张惟贤不怒反笑,拿起茶杯轻呷一口:“李大人熟读律法,本官佩服。不过,本官既然请你来,自然不只是听你辩驳。你与谢秉坤在柳条巷丙叁号的会面,每次持续半个时辰以上,所谈何事?你府上管家三次深夜前往‘汇丰’银号后巷,所为何故?还有,四海帮三当家刘莽失踪前,最后见的人,似乎也是李大人你的心腹吧?”
他一桩桩,一件件,将“星火”暗中查到的、看似零碎却指向明确的线索抛了出来,虽非直接物证,却织成了一张紧密的网。
李文博的眼神终于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张大人,”他放下茶杯,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诚恳了些,“有些事,下官也是身不由己。宦海沉浮,总有些人情往来,银钱牵扯,难以完全撇清。下官承认,与谢家、乃至一些江湖人士,确有往来,但绝未参与漕银劫案!此事关乎国本,下官岂敢?!”
他开始试图将事情定性为“官场陋习”、“人情往来”,试图将惊天大案降格为寻常的贪腐或勾结,以此逃避最严厉的制裁。
张惟贤岂能让他如愿?他冷笑一声:“好一个身不由己!十五万两漕银,经由你掌控的银号,伪装成货款流向海外,这也是人情往来?那些死在黑水荡的漕兵,那些被制成‘血银’的冤魂,也是你一句‘身不由己’就能打发的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的威势,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文博。
李文博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质问震得心神一颤,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对方掌握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李文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头,直视张惟贤,声音低沉而清晰:“张大人,有些事,牵扯太大,并非你我能左右。下官或许确实有些过错,但若真要深究下去,恐怕……这杭州城,乃至这东南半壁,都要地动山摇。”
这是威胁,也是暗示。他在告诉张惟贤,他背后站着更庞大的势力,如果张惟贤执意要办他,必将引起难以预料的反弹。
张惟贤面色不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地动山摇?本官奉旨查案,只问是非,不论其他。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本官顶着。李大人,你若真想保全自身,保全家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坦白一切,戴罪立功!将你所知、所参与之事,幕后指使之人,一五一十,全部交代清楚!”
他给出了最后的通牒,也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李文博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坦白?那意味着将背后那些人彻底得罪死,即便张惟贤保他一时,将来也难逃报复。不坦白?张惟贤手握诸多线索,又有胡掌柜这个突破口,恐怕很难蒙混过关。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在门外低声道:“大人,有紧急情况!”
张惟贤眉头一皱:“讲。”
“刚接到消息,谢府…谢府后院一处库房突然起火!火势很大!”
几乎同时,又一名侍卫跑来:“大人,四海帮总舵附近发生械斗,疑似内部火并!”
张惟贤和沈沧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谢家放火销毁证据?四海帮内讧灭口?这是外面的那些人,在李文博被审问时,做出的激烈反应!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向李文博施压,也在向张惟贤示威!
李文博显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外面的反应如此激烈决绝,意味着他已经被当成了必须切割的毒瘤!
张惟贤将目光重新投向李文博,声音冰冷:“李大人,你都看到了。你以为你守口如瓶,他们就会念你的情分?你错了!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你现在,还想替他们隐瞒吗?”
李文博颓然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睛,良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我说…”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加浓重了。而这场漫长的夜审,终于撕开了坚硬外壳的第一道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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