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启章
搬入李先生留下的那套房子一个月后,我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连身体也跟着轻盈起来。
纠缠我许久的腿疼和脚跟痛,竟在日复一日的安宁中,悄无声息地好了。
望着窗外不属于过往任何记忆的崭新街景,一个念头破土而出………
——我这前半生,从十六岁坐绿皮火车来市区打工,一直被困在这座城里,像井底的蛙,看见的天空只有井口那么大。
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女儿思李很懂事,听说我要一个人出去走走,只是搂着我的脖子,小声说:“妈妈,你要开心点。”
我把她妥帖地安顿给好友王婉婷,然后,只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五十三岁,我第一次为自己出发。
第二节:重逢
火车呼啸,载着我穿过山川河流,窗外的世界从灰蒙蒙的北方冬日,渐渐染上了葱茏的绿,最终,扑面而来的是海南那带着咸腥味的热带暖风。
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却恰好能晒进心底的角落。
傍晚,我赤脚踩在细软的白沙上,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没过脚踝,又退去,留下泡沫的碎影。
我正望着海天相接处那一片瑰丽的晚霞出神,一个身影停在了我旁边。
那是个穿着波西米亚长裙的女人,裙裾被海风拂动。
她30多岁,肤色是健康的蜜色,挽着松散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她看着我,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迟疑,随即,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缓缓睁大,一种混合着巨大惊喜和复杂感慨的情绪,在她脸上绽开。
“青……青青姐?”她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还有些微的颤抖。
我怔住了。
眼前的女人,身姿挺拔,气质沉静,早已褪尽了当年的惶恐与青涩。
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纹,却也赋予了她一种从容的韵味。
但我还是从她那独特的、带着一丝倔强的眉眼里,认出了她。
“晓琳?”我几乎不敢确认,“周晓琳?”
“是我!青青姐,真的是你!”她一步上前,紧紧握住我的双手。
她的手心温暖,带着力量,不再是当年那双总是冰凉、无处安放的手。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天啊,我是不是在做梦?都快……快十年没见了吧?”
她拉着我在沙滩边的露天茶座坐下,急切地招呼店家上两杯椰子水。
灯光下,她仔细端详着我,目光如水般柔和:“青青姐,你看起来……真好,很平静。”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由衷的欣慰,“我听说了一些你后来的事,一直惦记着你,又不敢打扰。你一个人来的?孩子呢?”……
“你…晓琳……一直就没了音讯…”我的声音因欣喜而有些结巴……
第三节:远去的噩梦
“刘姐,你走后……后来我去了南方,”她捧着椰子水。,语气平和,“和家里……也慢慢断了联系。
我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慕晓琳从中介走后………最后一次见晓琳……
——而,晓琳那次并没有逃脱。
就在她与我分别,准备去车站买票的那个下午,变故发生了。
她先回了趟城郊的简陋的出租屋拿行李,想着拿上重要的证件和积攒的一点钱就立刻离开。
或许是被之前的恐惧乱了心神,又或许是觉得那位于先生此刻自身难保,她放松了警惕。
她刚用钥匙拧开那扇老旧的防盗门,一只粗壮的手臂就从门后猛地伸出,捂住了她的嘴,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瞬间剥夺了她的意识。
在她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瞥见的是客厅角落里,那个本该被警察带走的“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嘴角挂着一丝冰冷的、嘲弄的笑意。
他身边还站着两个面色阴沉、身形高大的男人。
原来,那天的警察突击,并非完全意外。
我不知道那个于先生他怎么就又出来了?……他很快就被“保释”出来……
——而晓琳,这个可能听到了某些关键信息、又试图逃离的“小保姆”,成了他们必须控制的“隐患”。
他们查到了她的住址,守株待兔……
等我再次得到晓琳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
不是她的报平安短信,而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语气急促又带着几分惶恐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晓琳老家远房表哥,说晓琳被人送回了老家县城医院,
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精神状态极差,时而昏睡,时而惊醒哭喊,问什么都不说,只反复念叨着“刘姐……电话……”。
他们是在她随身物品里一个破旧笔记本的夹层中,找到了我留给她的电话号码。
我请了假,连夜坐火车赶了过去。
在县城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我见到了晓琳。
她蜷缩在病床上,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曾经灵动的眼睛变得空洞无神,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老家亲戚说是她试图割腕留下的痕迹,被发现得早才救了回来。
看到我,她的眼神波动了一下,泪水无声地涌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我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晓琳孤单地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灰白色的枕头,她的目光有些涣散,时不时神经质地瞟向门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颤抖……
“刘姐!”她用力抓住了我的手……
他们……他们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是哪里,没有窗户……(她喉咙滚动……)每天,有人送饭,像喂狗一样……但更多的是问,不停地问……
她又模仿着恶狠狠的语气,随即声音又变得细若蚊蝇……他们……不给我饭吃,把空调开到最低……还关掉所有的灯,那么黑……那么冷……
她猛地抽回手,抱住自己的双臂,身体开始轻微摇晃……
晓琳的声音虚浮,仿佛回到当时……“那时候,我脑子里好像有另一个我飘了出来,在冷眼旁观这个蜷缩在地上的、不成人形的身体。
一个念头像电光一样闪过:他们想要我崩溃,想要我彻底闭嘴。
如果我真的‘疯’了呢?如果我变成一个对他们而言毫无威胁、甚至是个麻烦的‘疯子’呢?”
晓琳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陷入一种回忆的锐利……
晓琳说:“我想起了刘姐你提过的那本《红岩》,想起了华子良。对,装疯! 不是软弱地屈服,而是把‘疯’当成一件武器,一件盾牌。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主动的、可能活下去的办法。 我必须演下去,演到让他们相信。
于是,我开始筹划。
他们再逼问,我就眼神发直,对着空气傻笑,或者突然学猫叫狗吠……我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肮脏的、不可理喻的、令人作呕的疯子。”
那个于先生来看过两次,他皱着眉,像看垃圾一样瞥我一眼,对旁边人说:‘真晦气,看来是真疯了,没事了。’
就是这句话,我知道,我赌赢了。”
晓琳突然扯起袖子,露出手臂上浅浅的淤青,又迅速拉下,仿佛被烫到一样……
我看着这姑娘就心疼……
“晓琳发出一声似哭非笑的抽泣………他们笑我……”
我只是拉着她的手…静静的听他诉说,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也只是个保姆,自己的屁股还拿瓦盖呢!
就把我像垃圾一样,晓琳苦笑了一下……扔到了出租屋旁边的巷子口。
“刘姐……我……我逃不掉了……”
我陪了她一睌。
第四节:绝望的星火
第二天我要离开,天气阴沉。
晓琳坚持要送我到医院门口。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站在初秋的风里,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
她看着我,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让人难受。
“刘姐,谢谢你来看我。我……我就留在这儿了……。你……回去好好过,别担心我。”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心死后的平静。
“晓琳,你就这样认命了吗?
为了你那病弱的弟弟?
你选择把自己囚禁在老家这座小县城?
囚禁在无尽的恐惧和创伤记忆里?
你毕竟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本科生啊!”
我握着晓琳的手,看向她的眼睛……
听到我的话,晓琳原本死寂的眼里,像是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深潭,微微波动了一下。
她抬起泪眼望着我,眼神里交织着怀疑、渴望………
“真……真的能行吗?”她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病号服的衣角,“可我……我能去哪儿?我什么都不会……”
“你有文化,这就是你最大的本钱!”
我握住她瘦削的肩膀,用力地按了按,试图将一点力量传递给她,
“晓琳,你忘了?你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当初做保姆是情势所迫,是捷径,但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你得回到你本该走的轨道上去。会计、文员,哪怕从小公司前台做起,哪一样不比现在提心吊胆强?”
她怔怔地看着我,泪水再次涌出,但这一次,她似乎不再是纯粹的绝望。
她喃喃道:“对……我是大学生……我学过……我本来可以……”
她像是终于想起了被苦难尘埃覆盖的、那个曾经也有梦想的自己。
我留下的那两百块钱,是点燃她逃离决心的一星火种。
一个多月后,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晓琳的号码。我几乎是立刻接了起来。
“刘姐,”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却透着一股我许久未曾听到过的、带着点生涩却异常坚定的力量,“我出来了。用你给的钱,买了一张来南方的火车票。”
她顿了顿,仿佛在平复激动的心情,也像是在郑重宣告:“我到了这边,找了个小旅馆先住下了。刘姐,我想明白了,以后……我弟弟的病,我爸妈的指望,我……我管不了了。我得先管好我自己,我不能再把自己填进去了。”
第五节:忆往事… 光明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以往的怨天尤人,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我知道,这不是冷漠,而是她在遍体鳞伤后,终于学会的自我保全。
那次通话后,大约过了一年多,我才又一次接到她的电话。信号似乎不错,她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轻快。
“刘姐,我找到工作了,在一个小公司,做出纳,兼点杂务。”她语气里有点小小的自豪,“虽然钱不算多,但正规,朝九晚五,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担惊受怕。我报了个班,再考会计证……刘姐,我以后,再也不干“”保姆伴”那种工作了。”
我握着电话,心里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酸楚,但更多的是为她高兴。“好,好!晓琳,这就对了!好好干,你有基础,肯定能考下来!”
那之后,晓琳就像终于飞出了牢笼的鸟,融入了南方那个陌生城市的茫茫人海,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了联系……
我没有刻意去寻找。
我知道,对于晓琳来说,彻底的“失联”,或许正是她最需要的——切断与过去的一切关联,才能真正的重新开始。
她没多说,但我懂,她是决意要挣脱那个如同泥潭的原生家庭,为自己活一次。
晓琳暖软糯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也成了家。”她微微一笑,眼角泛起细纹,“
日子平平淡淡的,说不上多好,但心里踏实、安稳。挺好。”
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深夜电话里瑟瑟发抖的姑娘,如今能如此平静地叙说自己的“平淡挺好”,心里百感交集。
晓琳终究是有文化的………
生活的泥沼曾险些将她吞没,但那份深植于心的学识和韧性,最终成了她爬出深渊的阶梯。
“晓琳,”我由衷地叹道,“你终究是勇敢的,不像我……。”
“我女儿交给朋友了,我出来散散心。”我笑笑说道。
是啊,她当年选择头也不回地逃离,去一个陌生之地重建生活,这份决绝的勇气,我年轻时不曾有过。
我总是在权衡,在顾虑,在所谓的“责任”与“安稳”中徘徊,用一生的勤恳去填补某种内心的空缺。
如今我五十有三,头发已见花白,坐在晓琳对面的我,是一个伺候了半辈子人的老保姆。
直到这个年纪,我才猛然惊觉,我那份小心翼翼的“安稳”,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画地为牢?
灯光明亮……透过玻璃………
晓琳用她的选择,照见了我的半生。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飘飞的思绪……
我看着她明亮的眉眼,不禁感慨,“晓琳,你变了好多,我差点没认出来。你现在……好吗?”
她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丝,笑容里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通透与满足:“好,挺好的。
你看我,”她指了指自己,又像是概括了这些年的全部,“当年那个从雇主家逃出来、觉得天都塌了的小保姆,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姐,还要感谢你给我那几百块钱呢!”
…………
我端起清凉的椰子水,心中没有苦涩,只有一片澄澈的释然。
晓琳用她的选择,照见了我的多半生。
正当我思绪飘飞时,清脆的童声由远及近:妈妈!妈妈!两个六、七岁光景的孩子像小鹿般欢快地奔跑过来,是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两人争相扑向晓琳。
这是刘大姨,妈妈以前的好姐妹。晓琳揽过两个孩子,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这是我的双胞胎,女儿小雨和儿子小磊。
她又抬头望向不远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人正信步走来,身形挺拔,气质温文。
他在几步开外停下,朝我们点头微笑,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没规矩,跑得一头的汗。晓琳轻声嗔怪着,掏出纸巾细细替孩子们擦拭额角,动作熟练而自然。
远处的男人并不急于走近,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撑着一把花色的遮阳伞,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这边。
第六节:告别
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那画面莫名让人想起岁月静好这四个字。
海风轻柔,椰林沙沙作响。我们坐在那里,像两棵曾经在风雨中飘摇的草,终于在各自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她不再是那个二十五岁的大学生“保姆伴”,为了多挣点钱给家里的弟弟看病……冒着风险接所谓的“大单”……后来没命似的从雇主家逃出来的那个女孩。
我也不再是那个困在情感旋涡里无法自拔的刘青青。
那个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坐绿皮火车的模样……那些时光……也留在了泛黄的旧日历里。
她起身,和我笑了笑,笑容里没有当年的依赖和惶恐……只有一种被生活淬炼过的、礼貌而疏离的平静。
“刘姐,我走了,祝你好运!”
她拉着两个孩子走向了那个撑着花伞、身形挺拔的男人。
我没去打扰他们,只是坐在圈椅里……看着夕阳下那个为她打着花伞的男人……那个男人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提包,小女孩雀跃……,小男孩安静……
一左一右地跟在她的身侧……
晓琳,刚才那一闪而过的、近乎警惕的表情,或许是怕我去打扰吧。
她精心构筑的现在,有体面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有看似安稳的人生。
她是想忘掉过去,忘掉那段包括我在内的、狼狈不堪的岁月……
一缕橙红的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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