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雇主的认可
两个月时间,像指缝里的沙,悄无声息地流走了。
这天上午,我正收拾着厨房,手机响了,是张太太。
“刘阿姨,今天中午我回家吃饭,麻烦您多做一份。”
“哎,好的,张太太,您有想吃的吗?”我连忙应着。
“都行,您看着做就好,清淡点就行。”
挂了电话,我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货。
有一条新鲜的草鱼,一把小油菜,还有粉丝和一小包酸菜。心里很快有了谱。
十一点半,我照常接回小宇。
十二点过一刻,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张太太回来了。
她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但神情比平时松弛不少。
“刘阿姨,辛苦你了,一进门就闻到香味了。”她一边换鞋一边说。
“刚做好,您洗洗手正好吃饭。”我把最后一道凉拌黄瓜端上桌。
桌上摆着四道菜:奶白色的酸菜鱼冒着热腾腾的香气,小盘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碧绿爽脆,小白菜炒粉丝油润可口。小宇已经自己盛好饭,眼巴巴地看着酸菜鱼。
张太太坐下,先给小宇夹了一大块无刺的鱼肉,然后自己才端起碗。
她吃了一口鱼,点了点头:“嗯,刘阿姨,你这酸菜鱼做得真不错,汤浓鱼嫩,味道正好,不像外面馆子那么油腻。”
“您喜欢就好,就是家常做法。”我坐在她对面,也端起了饭碗。
“小宇,最近在学校怎么样?”张太太转向儿子。
“嗯,挺好。”小宇嘴里塞着饭,含糊地应着。
“刘阿姨,你看我儿子这两个月,是不是脸上有点肉了?”
张太太看着我,语气里带着点求证的笑意,“我感觉小宇气色都好了不少。”
我仔细看了看小宇,小家伙确实不像我刚来时那么清瘦,脸颊圆润了些。
我笑着点头:“是长了点肉,孩子正长身体呢。学校的伙食是大锅饭,肯定不如家里对胃口。他现在吃饭比以前好多了,青菜也能吃些了。”
“真是多亏了您。”张太太感慨了一句,“以前为让他吃口青菜,我得跟他斗智斗勇半天。现在您变着法子做,他倒不抗拒了。上次那个青菜鸡蛋羹,他回来还跟我说好吃。”
“孩子都这样,换个花样就愿意尝了。”我说着,心里也有一丝成就感,“我看他喜欢吃带点汤汁的菜,用菜汤拌饭,能吃一大碗。”
“对对对,就是这样。”张太太仿佛找到了知音,“刘阿姨,您是过来人,有经验。你说这孩子,是不是还得再补充点维生素什么的?我看同事家孩子都吃各种营养品。”
我放下筷子,想了想说:“张太太,我说句实在话,药补不如食补。只要他一日三餐吃得好,不挑食,营养就差不了。那些补品,孩子不一定吸收得了,还不如把钱花在买点好鱼好肉、新鲜蔬菜水果上实在。”
张太太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您说得有道理。那以后买菜,您看着什么新鲜、什么好就买什么,不用太省。”她顿了顿,又像是随口一提,“刘阿姨,辛苦您了,您干活这么尽心,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心里一暖,连忙说:“张太太,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应该的。”她笑了笑,“家里有个靠谱的人,我省了多少心。”
这顿午饭,吃了快一个小时。
大部分时间,是张太太在说,我在听,聊的都是孩子、家务这些琐碎事。
我感觉…就是在这些烟火气十足的对话里,一种超越了单纯雇佣关系的、类似盟友般的信任,在悄悄建立。
吃完饭,张太太去休息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窗外明晃晃的阳光,觉得这份工作挺“踏实”……然而张太太的夸赞后,不知不觉,我又多了一项买菜的任务。
第二节:长的像李闯闯?
在张太太家干活久了,看她天天在网上衣服买日用,手指点一点,东西就送到家门口,确实方便。
我也慢慢学会了这套。
给思李买件换季的衣裳,添置点学习用品,自己也试着在网上挑些实惠的居家物件。
只是这网上买东西,像隔山买牛,寄到手常有不称心的。
尺码不对,颜色有差,质量不如意,十回里总有五六回得退掉。
一来二去,跟快递小哥打照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我向来是匆匆把要退的包裹递出去,签个字了事,从没仔细瞧过那些来去如风的小哥的模样。
他们总是穿着统一的工服,戴着帽子或头盔,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又走,留不下什么印象。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
我正把几件退换的童装和一套颜色买深了的床单归置进纸箱,用胶带封好口。
刚从张太太家回来,门铃响了。
我抱着纸箱,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拉开了防盗门。
“退货,取件码是……”我低着头,一边习惯性地报着数字,一边把有些沉重的纸箱往门外递。
“好的,姐,我扫一下码。”一个带着些微喘、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声音……像一根生了锈的针,毫无防备地刺进我心里最不敢碰的角落。
我猛地抬起头!
刹那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我看见一张脸,一张被汗水浸湿、皮肤黝黑,却眉眼深刻、下颌线条硬朗的脸。
那眉毛,那鼻梁,甚至那看人时微微蹙起眉心的习惯性表情……分明就是……
“闯……闯闯……?”
两个字像是有自己的意识,颤抖着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僵在门口,抱着纸箱的手臂一阵发软……
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快递小哥被我这声喊弄得一愣,脸上掠过一丝困惑,随即露出职业性的、略带腼腆的笑容:
“姐,您认错人了吧?我叫田震云,是来取件的。”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工牌上的名字,又提醒道,“姐,单号?”
我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涨红的脸颊和夺眶而出的泪水。
手忙脚乱地去翻找手机里的取件码,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发抖,按了几次屏幕都没解锁。
“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看看码……”我语无伦次,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快递小哥田震云利落地扫码、贴单,接过我签好字的单子,依旧是那副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好了,姐。没问题我就先走了,还有好多家要跑呢。”
他转身快步走向电梯口,那背影挺拔,步伐匆忙……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虚脱。
抬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低声啐了自己一句:“真是老糊涂了!大白天的,认错什么人哪……”
可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却像潮水一样反复拍打着我的心岸。
我抬手用力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是这几天太累,出现幻觉了吗?
可那张脸,那声音,怎么会那么像?
像得让我心口一阵阵揪着疼。
李闯闯……这个我以为早已被生活磨平了印记的名字,连同那些被刻意封存的、混杂着甜蜜与尖锐痛楚的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慢慢滑坐到地上,门外,午后寂静的阳光透过猫眼,在玄关的地板上投下一小块晃眼的光斑。
而那个酷似李闯闯的快递小哥,就像他突如其来地出现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寻常日暮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室空寂,心潮翻涌,久久无法平静。
也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腿脚都有些发麻,我才撑着鞋柜慢慢站起来。
心里头那股又酸又胀的感觉还没完全褪去,像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堵在胸口。
我走进厨房,想给自己倒杯水,手却还是有点抖。
暖水瓶口氤氲出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张汗涔涔的、年轻黝黑的脸,和李闯闯的模样,在我眼前反复交叠。
“真是魔怔了……”我咕哝着,用力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影子甩出去。
第三节:李芳的打趣
就在这时,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李芳”……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才接起电话:“喂,李芳啊。”
“刘姐,干啥呢?晚上有空没?文化广场那边听说来了个戏班子,唱梆子的,去瞅瞅不?”李芳的大嗓门立刻充满了小小的客厅。
“我……今晚就不去了,有点累。”我蔫哒哒的回答!
“咋了?听着声儿不对啊?让张太太给说啦?”李芳立刻听出了我的异样。
“没,张太太人挺好。就是……就是刚才……”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忍住,把下午认错快递小哥的事,含糊地跟她说了,只说那小伙子长得特别像李闯闯,把我自己吓了一大跳。
电话那头,李芳安静了几秒,然后,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哎哟我的老天爷!刘姐啊刘姐,我说你是想老爷们想疯了吧?看个送快递的都能看出花来?还李闯闯?哈哈哈……”
我被她说得脸上臊得慌,赶紧辩解:“不是!是真像!那眉毛眼睛,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得了吧你!”李芳打断我,笑声里带着她特有的促狭和直白,“像有啥用?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我说刘姐,你这一个人拉扯思李多少年了?也该给自个儿琢磨琢磨后半辈子的事了。光看着像顶啥用?得来实在的!”
她顿了顿,压低了点声音,却更显得神神秘秘:“哎,说正经的,我们小区那个下夜的老陈头,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挺实在,退休金也不少,房子虽然旧点但也够住。上回我跟他提了一嘴你,人家还挺上心呢!要不,我给你们牵牵线?你给他当个老伴,这不比你看个快递小哥实在多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气得差点咬到舌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里那点因为回忆泛起的涟漪,瞬间被她这通不着调的话给搅和没了,“李芳!我再跟你说正事,你倒好,胡咧咧到天边去了!什么下夜大爷,什么老板,你再瞎说,我以后可不接你电话了!”
“哟哟哟,还急了?”
李芳在电话那头笑得更大声,“我这不也是为你好嘛!成成成,不提了不提了。不过刘姐,我可告诉你,那镜花水月里的,看看就得了,日子还得咱自个儿一步一个脚印地过。行了,你不去我找别人了,挂了啊!”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那边已经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真是哭笑不得。
胸口那乱麻好像被李芳这通大炮似的玩笑给轰散了些,但一种更复杂的、哭笑不得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这个李芳,永远是这么个风风火火的脾气,能把你的伤心事搅和成一场闹剧。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
楼下,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勾勒出行人匆匆归家的身影。
那个叫田震云的快递小哥,此刻又骑着车穿梭在哪条街巷呢?
他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世界,与我这个偶然开错门、认错人的寄快递的,只不过是偶尔碰面的陌生人。
而李闯闯……我最爱的小老公,早就被时间的河流冲到了我看不见的远方。
李芳的话糙理不糙,像不像,都只是我心底的一场波澜,惊动不了别人,也改变不了什么。
“实在的……”我低声重复着李芳的话,转身走进厨房……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想又怎么样?
第四节:思念故人
李闯闯终归还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那个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打起游戏没命似的、工作起来是认真的…思李的爸爸…会把我冰凉的手脚揣进他怀里捂着的男人,早就化作了山坡上一座沉默的土丘,和记忆里一些褪了色的碎片。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楼宇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深灰。
我系上围裙,开始淘米、洗菜。厨房里响起熟悉的水声、切菜声,这些日常的声响像是一只温柔的手,慢慢将我从未能平息的惊涛骇浪中,拉回到现实的岸边。
“妈,我回来了!”门口传来钥匙响动和女儿思李清亮的声音。
“哎,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番茄炒蛋。”我连忙应着……
思李放下书包,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
我看着她幼小鲜活的脸庞,那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李闯闯的影子,尤其是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上翘的弧度。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妈,你怎么了?眼睛有点红。”思李忽然停下来,凑近看我。
“没事,”我别过脸,假装去关火,“刚才炒菜,油烟呛了一下。”
我不能告诉她,我刚才差点把另一个男人认成了她的爸爸。
那份沉重的思念,是我一个人的背负,不该成为她幼小生命里的阴影。
李闯闯走的时候,思李还太小,小到关于父亲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于我,是幸,也是不幸。
晚饭后,思李回房写作业。
我收拾完厨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却半天没有按下一个键。
电视漆黑的屏幕,像一块幕布,不经意间又映出了夏午那张汗涔涔的、酷似李闯闯的脸。
“田震云……”我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长着一张足以搅动我十年光阴的脸。这世上的事,竟能巧合得如此残忍,又如此吊诡。
我起身,走到书柜旁,从最底层一个旧饼干盒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相册。
翻开,第一张就是我和李闯闯的合影。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卷翘。
上面的他,穿着当时最时兴的夹克,咧着嘴笑,眼神明亮,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
我的手轻轻抚过那张年轻的脸庞,冰凉的相纸无法传递任何温度。
“你看你,要是能老一点,是不是也就是那个样子?”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那个叫田震云的快递小哥,就像是李闯闯被生活磨砺了十年后可能长成的模样——皮肤更黑,轮廓更硬朗,眼神里多了风霜和疲惫,但骨子里的那股劲儿,却像得出奇。
可是,像终归只是像。
我的李闯闯,永远定格在了三十三岁,定格在了这张泛黄的照片里。
他不会变老,不会疲惫,也不会再回来。
我将相册合上,仔细放回原处,像封存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梦。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还要去张太太家干活,要操心思李的学业,要算计着柴米油盐。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
只是我知道,从今往后,每次门铃响起,我的心都会条件反射般地紧一下。
我会在开门递送包裹的短暂瞬间,下意识地、偷偷地,多看快递小哥一眼,然而好几次过来取快递的,却不是田震云了……
难道这小伙让我那次认错人吓跑了?
我的期待,我的妄想,随着它的消失也慢慢消失了……哎……我只是……只是想从那张酷似的、活生生的脸上,偷一点虚幻和慰藉……而已
——借以凭吊我那早已沉埋于岁月深处、永不再回来的春天。
这念头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又有些可鄙。
但人心就是这样,明知是饮鸩止渴,有时却也难以自控。
夜色渐深,我关掉了客厅的灯,将自己浸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城市的灯火绵延向远方,那里有无数个“田震云”在奔波,也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在各自的角落里,怀揣着不为人知的思念,继续活着。。。
几天后,我又有一个包裹要退。门铃响起时,我的心没来由地快跳了两下。
打开门,门外却是一张陌生的、被晒得黝黑的脸。
“姐,取件码?”年轻的快递员利落地问。
“哎,好……”我递出包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身后的楼道。
空无一人。
又一次,再来。
依旧不是他。
那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的情绪,像退潮般,缓缓漫过心头。
他或许调去了别的片区,或许只是不再负责这一栋楼。我那声失态的呼喊,大概真的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交集。
这样也好。
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期待,那丝饮鸩止渴般的妄想,也随着他的不再出现,慢慢地、彻底地消散了。
日子,重新变回老样子。
每天去张太太家,接送孩子,做饭洗衣。
门铃依旧会响,是外卖,是新的快递员,是查水表的,却再也不是那个能让我心头一紧的身影了。
这样,真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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