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是感官的牢笼。时间失去了外部参照,只能在心跳与呼吸的微弱节奏中缓慢爬行。林凡静坐了仿佛一个世纪,指尖悬在车载传感器的操控面板上,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每一次数据流刷新的微响,都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他监控着外部传感器可能捕获的任何细微扰动——废土夜风卷起沙砾的摩擦声、远处变异生物的低频嘶吼,以及车内生命维持系统那稳定到令人心悸的低频嗡鸣。
能源显示屏的红色数字:22.1%。像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跳动都在削减生存的希望。车载电池的损耗速度远比预期更快,空调、照明、传感器,甚至维持基本通讯的备用频道,都在无声地吞噬着仅存的电力。林凡抬手按在屏幕旁的应急按钮上,触感冰凉的金属外壳下,是他同样冷静的心跳。
艾莉的呼吸声是这死寂中唯一不规律的律动,时而急促浅薄如破风箱,时而变得深重而艰难,胸腔起伏间,还夹杂着无意识的痛苦呻吟。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脖颈滑进衣领。高烧仍在持续炙烤着她的神经末梢,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温度。
不能再等了,林凡心想。
林凡的目光落在艾莉肩颈处的绷带的,那圈临时包扎的布条早已被血污浸透,边缘甚至凝结着暗褐色的硬块。简陋的急救包扎只能勉强止血,无法对抗必然存在的感染。在这片广阔的、远离城市喧嚣的近似无人区的土地上,医疗资源比水源更稀缺,一点点败血症就足以在几天内彻底摧毁一个人。
林凡深吸一口气,胸腔的起伏打破了维持许久的静止。他动作极轻地从驾驶座下抽出一个扁平的黑匣子,表面喷涂着磨损的白色十字标识,边缘的合金框架上还留着弹痕与刮擦的印记——这是他在野外旅行的“小型医院”打开医疗箱时,铰链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像是划破黑暗的第一声锐响。
箱子内部的景象与外部的破旧截然不同:分层的隔舱里,各类药品、器械和无菌敷料分门别类地固定着,注射器排列成整齐的直线,手术刀的金属刃面泛着冷光,连最细小的镊子都用专用卡扣固定,一丝不苟得像一套微缩的精密武器。这是野外长途自驾者的底气,每一件工具都可能成为救命的关键。
他先俯身检查了车载应急电源的输出接口,指尖划过显示屏上跳动的电压数值,确认波动稳定在安全范围后,才从医疗箱侧袋里取出一盏巴掌大小的医用无菌区照明灯。按下开关,吸附式底座“啪”地贴在车顶,柔和的冷白光缓缓亮起,调节到不会过度刺激瞳孔又能提供充足手术光线的亮度。光芒驱散了车厢一角的黑暗,将艾莉苍白的脸和肩颈处被血污浸透的绷带照得清晰无比,连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汗珠都无所遁形。
“艾莉。”林凡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刻意压下了所有情绪,像在操作一台精密仪器,“我需要给你重新处理伤口,可能会很疼。”
艾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像濒死的蝶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高烧让她的视线模糊,瞳孔在光线下迟钝地收缩、放大,调焦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凝聚起一丝意识的光。她的目光扫过林凡的脸,又落在打开的医疗箱和他正缓缓戴上的半透明无菌手套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接受——在野外受伤上,疼痛是活着的象征,不疼才是大恐怖。如果有人愿意动手帮忙紧急处理伤口,更是是奢侈。
“……嗯。”她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鼻音,算是回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灼痛。
林凡没有再多说,转身从医疗箱里取出一支预装的广谱抗生素和一支微量镇痛剂。他屈膝半跪在艾莉的座椅旁,左手轻轻扶住她的肩颈,避开伤口的位置,右手持针,针尖在冷白光下泛着寒光。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艾莉的身体微微绷紧,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药液缓慢推入时,她的眉头蹙了蹙,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只能缓解疼痛,清创的时候还是会疼。”林凡拔出针头,用无菌棉球按住针孔,语气平静地说明,“你可以抓住旁边的扶手。”
艾莉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死死扣住了座椅侧面的金属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凡不再多言,拿起一把小巧的医用剪刀,刀刃尖端小心地挑开旧绷带的边缘。布条早已被血和伤口分泌物粘在皮肤上,每剪一下,都需要用镊子轻轻剥离,生怕牵动伤口。当最后一截绷带被取下时,暴露的伤口让林凡的瞳孔微微收缩——那是科普文中的枪伤。子弹擦过的沟壑,足有三指宽,边缘的皮肉红肿外翻,像被撕裂的布料,深处隐约可见黯淡的灰绿色,那是感染初期的迹象。周围的皮肤布满青紫的瘀痕,用手背轻触,能感觉到惊人的热度,仿佛底下藏着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放下剪刀,从隔舱里取出一支高压喷枪状的清创器,透明的储液罐里装着淡蓝色的无菌冲洗液。他按下扳机,一股细密的雾流喷出,确认压力稳定后,才对准伤口。
“忍住。”
话音未落,一股冰冷的高压无菌雾流精准地冲击在伤口组织上,瞬间冲刷掉凝固的血块、坏死的皮肉和可能残留的污染物。低温与高压的双重刺激下,艾莉的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像是被电流击中,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咬紧的牙关里挤出来,额头上瞬间涌出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座椅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她的手指死死抠住扶手,指节捏得发白,连手臂的肌肉都在剧烈颤抖。
林凡面无表情,眼神专注如精密仪器,手下的动作却既稳且快。他不断调整清创器的角度,确保每一处感染的组织都被冲洗干净,淡蓝色的液体混合着血污顺着艾莉的脖颈流下,在座椅上积成一小滩。冲净后,他迅速放下清创器,用无菌棉纱轻轻吸干伤口周围的多余液体,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玻璃。
接着,他用镊子夹起饱含高效消毒剂的棉球,从伤口中心开始,以顺时针旋转的方式向外仔细擦拭。消毒剂接触感染部位的瞬间,艾莉的身体再次痉挛,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像破旧的风箱在拼命抽气。但她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唇瓣渗出血丝。
林凡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棉球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伤口周围的皮肤泛起健康的淡粉色。他放下镊子,从医疗箱的上层取出一个银色的小瓶,倒出一点淡黄色的粉末——那是在锈蚀驿站工棚的急救柜里找到的抗菌生物蛋白粉剂,当时旁边还散落着几支过期的麻醉剂,唯有这瓶粉剂还在保质期内,应该是能促进肉芽组织生长的,还能形成隔离菌落的保护膜。他用干净的棉签将粉剂均匀地撒在伤口上,粉末接触皮肤的瞬间,艾莉的身体又是一颤,却很快平静下来。
最后,他取出一片透明的新型水凝胶敷料,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伤口上——这种敷料能保持伤口湿润透气,还能持续释放抗菌药物,比传统纱布更适合长期护理。接着,他用一卷自粘性透气绷带,从艾莉的肩头开始,层层包裹固定,动作熟练而高效,每一圈的松紧度都恰到好处。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却仿佛耗尽了两人所有的力气。
林凡褪下沾了污迹的手套,将其丢进专用的生物废物袋,拉上拉链密封好——在野外上,任何带有病菌的废弃物都可能引来麻烦。他直起身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衣服上带来一阵凉意。
艾莉瘫在座椅里,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头发黏在脸颊和额头上,虚脱地喘息着。但她的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些许,高烧带来的混沌散去不少,痛苦在药物和清创结束后有所缓解。她看着林凡整理医疗箱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发出沙哑的声音。
“……谢谢。”她顿了顿,补充道,“处理得很……专业。”
“野外个人生存必备技能。”林凡简短地回答,开始将医疗器械逐一归位,注射器、剪刀、镊子,每一件都放回原来的位置,“感觉怎么样?”
“……死不了。”艾莉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牵动了伤口,表情更像是一次痛苦的抽搐。她的目光落在林凡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医疗箱内层,那里除了药品,还有几件造型奇特的金属工具——小巧的撬锁器、带锯齿的战术匕首、甚至还有一个微型的疑似电磁脉冲装置,这些都是他从废弃加油站的维修工具箱里搜刮到的,显然不属于医疗范畴。“你的装备……很杂。”
林凡的动作顿了顿,指尖在电磁脉冲装置上轻轻划过,随即若无其事地合上箱子,将其推回驾驶座下。“因地制宜。废土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用什么。”
短暂的沉默再次笼罩车厢。只有艾莉逐渐平复的呼吸声,以及车载系统偶尔发出的电流杂音。
“为什么救我?”艾莉突然开口,打破了寂静。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凡,尽管身体虚弱,那眼神却带着一种直刺人心的审视,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在这种堪称不毛之地的地方,带着一个受伤的累赘……不像聪明人的选择。”
林凡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回驾驶座,目光透过挡风玻璃,扫过外面永恒的黑暗——远处的废弃建筑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你提供了信息,避开了那个混凝土块。”他停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磨损痕迹,补充道,“而且,我从不完全相信‘聪明人’的选择。”
这近乎是一句认可。认可她并非毫无价值,认可她的存在,并非单纯的“累赘”。
艾莉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起伏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但也没有再追问。她知道,在废土上,过多的追问只会引来警惕。她又沉默了半晌,仿佛在积蓄说话的力气,苍白的脸上,血色渐渐恢复了一些。
“你们在‘灯塔’附近活动?”她换了个问题,语气带着试探,目光紧紧盯着林凡的侧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一丝线索。“‘灯塔’最近不太平,之前在加油站附近,我见过不少游荡的变异生物,比其他地方密集得多。”
“路过。”林凡的回答依旧简洁,没有多余的解释。
“从哪儿来?”艾莉追问,声音压得更低。
“东边。”林凡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界限分明,显然不打算透露更多信息。
艾莉识趣地没有再深入。她知道,再问下去只会引起反感。她的目光在车厢内部缓缓扫视,从仪表盘到后座的背包,最后停留在林凡腰间——加固枪套旁,别着一个深灰色的金属物体,表面带着烧灼的痕迹,边缘还有几道明显的划痕。那东西巴掌大小,形状不规则,看起来像个废弃的零件,但它被特制皮套固定的方式和位置,显示出主人对它的格外看重。
“……你怎么还留着它!”她问,声音里带着颤声,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林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略一迟疑,还是伸手解开皮套,将那个金属物体取了下来,放在两人之间的中控台上。冰冷的金属表面在灯光下泛着哑光,烧灼的痕迹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外壳上。
“从那个破破烂烂的加油站站工棚中的尸体旁找到的。”林凡平静地说,指尖轻轻敲了敲金属物体的表面,“当时它就躺在那堆尸体中间,屏幕碎了却还在闪红光。
艾莉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挣扎着坐直身体,不顾伤口的疼痛,身体前倾,仔细地审视着那个装置。她的目光掠过上面模糊的编号——“pR-739”,又停留在外壳角落那个细微的蚀刻图案上:一团火焰环绕着一个简化的大脑轮廓,线条粗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慑力。她的呼吸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手指微微颤抖。
“……‘普罗米修斯’……”她低声喃喃,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沉睡的怪物。艾莉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有危险性,她甚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车窗,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她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这东西极度不稳定,启动时会释放强烈的电磁信号,而且……”她抬起头,眼神无比严肃,“它的主动扫描信号对于同源接收设备来说,就像黑暗里的信号弹。你带着它,可能已经被那些对‘普罗米修斯’设备敏感的变异生物盯上了。”
林凡沉默着。这与他的猜测相符——之前在驿站遭遇的变异怪物,对这设备的红光异常敏感,显然是被它的信号吸引。这个小小的金属块,远比他想象的更危险。
“能读取吗?”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指尖轻轻落在“普罗米修斯”的外壳上,触感冰凉。
艾莉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指,虚悬在采样器侧面的防尘盖上,没有触碰,只是仔细看着防尘盖保护的接口阵列——那是一排细密的金属触点,旁边刻着几个复杂的符号。“加固型军用多频接口,物理防护等级很高,普通设备根本无法连接。”她用手指虚点了一下接口旁几个细微的符号,“看到了吗?能量矩阵标识。这东西读取时需要的不是普通直流电,必须是稳定、纯净的110V或220V交流电,功率要求不低于500瓦,否则随时可能烧毁存储核心,或者得到一堆毫无意义的乱码。”
她抬起头,看向林凡,眼神里是毫无掩饰的警告:“就算你找到了能提供这种电流的发电机和对应的接口终端,启动它的过程,也几乎等于向所有对‘普罗米修斯’信号敏感的变异生物广播我们的位置。那些被紫雾影响的怪物,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风险极大。”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希望与危险被同时摆上天平,一端是可能隐藏着真相的“普罗米修斯”,另一端是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
林凡的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金属块上。它既是线索,也是陷阱;是通往某个真相的可能钥匙,却也可能是引爆更大灾难的扳机。但他没有选择。
艾莉的伤势需要更彻底的救治,广谱抗生素撑不了多久;车载能源只剩下22.1%,空调关闭后,车厢里的温度会在几小时内降到冰点;困守于此,要么死于感染,要么死于能源耗尽,要么死于下一波变异生物的追击。
这个险,必须冒。
“我们需要找到那样的终端和电源。”林凡最终开口,声音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伸手将“普罗米修斯”重新放回皮套,别回腰间,动作坚定。
艾莉看着他,没有反对。她深知在这个环境下,停滞往往意味着死亡。共同的危机感像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暂时捆绑在一起。他们的关系,已经从单纯的施救与受助,转变为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生存压力的、谨慎而脆弱的协作同盟。
“我知道……这附近可能有一个地方。”艾莉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似乎消耗着她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又透着一丝希望,“以前……是个地质勘探队的临时前哨,一个气象观测站,就在大约三公里外的山坡上。废弃至少五年了,但地质勘探队通常会留下备用发电机和通讯终端,那些设备……也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复杂,补充道:“但那地方……也不安全。去年我路过时,看到过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还有……大型食肉类生物的粪便。”
林凡点了点头,没有丝毫意外。在野外自驾游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先休息。”他伸手关闭了顶部的照明灯,车厢重新被核心模块的微弱红光笼罩,昏暗的光线柔和了两人的轮廓,“等你体力恢复一些,我们制定路线,天亮前出发。”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彼此可闻,一深一浅,渐渐趋于同步。一个共同的、危险的目标在前方等待着他们,暂时压过了彼此间的猜疑与隔阂。
冰冷的盒子贴着林凡的腰侧,里面藏着未知的数据;艾莉肩颈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已被妥善处理。数据与伤口,在这一刻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为了驱动他们继续前行的、冰冷而残酷的动力。
废土的夜色依旧深沉,但车厢里的两个人,已经找到了下一个方向——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能咬牙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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