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流水席的余温尚未散尽，村头老槐树下关于苏举人谦和仁厚的赞叹也还在口耳相传，几道与这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通往苏家小院的土路上。
打头的正是苏家的爷奶，苏老栓和周氏。周氏今日竟难得地穿了件没有补丁的深色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堆着刻意挤出的、却仍掩不住僵硬的笑容。苏老栓跟在她身后半步，微微佝偻着腰，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神躲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局促。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大伯苏富和大伯娘王氏，以及他们那个自视甚高、如今却面色灰败的大堂哥苏耀祖。苏富努力挺着并没什么分量的胸脯，王氏则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贪婪地打量着苏家院落明显翻新过的门窗和院子里晾晒的丰足食材。苏耀祖则垂着头，脚步拖沓，那身原本象征着读书人身份的旧长衫，此刻穿在他身上，只显得灰暗而落魄。
这一行人的出现，如同平静湖面投下几颗硌脚的石子，引得附近忙碌的村民纷纷侧目，交头接耳，脸上露出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神情。
“哟，这不是苏老栓和周婶子吗？稀客啊！” 一个在井边打水的妇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周氏脸上笑容一僵，随即又扯得更开，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走到苏家虚掩的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近乎谄媚的腔调，扬声喊道：“老二！老二家的！爹娘来看你们和大孙子了！”
院内，苏工正在修理一把磨损的锄头，赵梅在厨房清洗碗碟，苏甜整理着晾晒的草药，苏文则在屋中温书。听到这熟悉又刺耳的声音，几人动作皆是一顿。
赵梅擦了擦手，从厨房探出身，与苏工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苏工放下工具，眉头微蹙，沉声道：“我去开门。”
院门拉开，门外的景象让苏工面色更沉。周氏一见儿子，立刻上前想拉他的手，被苏工不动声色地避开。
“老二啊！我的好儿子！” 周氏丝毫不觉尴尬，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听说我大孙子中了举人，还是第五名！哎呦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光宗耀祖啊！爹和娘这心里，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
苏老栓在一旁含糊地附和着：“是，是，光宗耀祖……”
苏富也挤上前，脸上堆满假笑：“二弟，恭喜恭喜！耀祖听说他堂弟高中，也替他高兴得很，非要我们来道贺！” 他说着，暗暗推了苏耀祖一把。
苏耀祖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细若蚊蚋：“恭……恭喜二弟。”
王氏更是直接，眼睛瞄向院内，嗓门尖利：“他二叔，举人老爷呢？快让我们见见！咱们苏家出了真龙，这往后啊，可得相互帮衬着！尤其是我们耀祖，可是正经读书人，让他举人弟弟提携一把，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时，苏文已被外面的动静惊动，从屋内走了出来。他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门口这一张张熟悉而令人心寒的面孔。
周氏一见苏文，眼睛瞬间亮了，如同看到了金饽饽，猛地扑过去，就想抓苏文的胳膊：“我的乖孙！奶奶的心肝肉！你可真给咱们老苏家长脸了！”
苏文后退半步，恰好避开她的手，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语气疏离而客气：“祖父，祖母，大伯，大伯娘，堂哥。” 礼数周全，却透着冰凉的屏障。
周氏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难堪，随即又被更浓的谄媚覆盖：“文哥儿，如今你是举人老爷了，身份不同了！以前是爷奶糊涂，你可别往心里去。咱们可是一家人，血脉至亲啊！”
苏富赶紧帮腔：“对对对！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文哥儿，你看你堂哥，也是读书人，这往后……”
“大伯，” 苏文平静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律法村规面前，人人平等。苏文虽侥幸得中，亦不敢徇私枉法，更无权逾越村规，予人特权。”
他目光转向眼神闪烁的周氏和苏老栓，语气依旧淡然：“祖父祖母若真心为孙儿高兴，苏文心领。至于以往种种，既已断亲，便无需再提。如今我们两家，按村规相处即可。”
“你！” 周氏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声音尖利起来，“苏浩！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亲奶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现在出息了，就想不认长辈了？”
苏文神色不变，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奶奶言重了。断亲书由里正见证，白纸黑字。苏文并非不认，只是谨守规矩。若人人皆因私废公，律法村规威严何在？”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堵住了周氏的嘴，也让周围看热闹的村民暗暗点头。
王氏见势不妙，撒泼道：“哎呦喂，这当了官就是不一样啊，六亲不认了！我们好心好意来道贺，你就这态度？”
“二伯娘，” 苏甜清冷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站到苏文身侧，手中还拈着一株草药，“若我没记错，当初逃荒路上，我爹重伤，我娘垂危，我大哥奄奄一息时，来‘道贺’的诸位，可是连一口馊粥都舍不得施舍。如今这‘好意’，我们苏家，受之有愧，还是按规矩来，彼此清净。”
苏甜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那层虚伪的面皮。苏老栓臊得满脸通红，头几乎埋进胸口。苏富和王氏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周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甜：“你……你个小贱……”
“祖母！” 苏文声音一沉，虽未提高音量，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请慎言。若无事，便请回吧。我还需温书，不便久陪。”
说完，他对着几人再次微微颔首，便转身，径直回了屋内，背影挺拔而决绝。
苏工上前一步，挡在院门口，看着面色灰败、尴尬无比的父母和兄嫂，叹了口气，声音疲惫却坚定：“爹，娘，大哥，大嫂，请回吧。文儿的话，便是我们全家的意思。往后，各自安好。”
院门在几人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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