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斋内药香未散,窗外已是天光微亮。云芷在晨熹中醒来,身体依旧沉重如灌铅,灵魂层面的空洞与剧痛虽被萧绝日夜不休的内力温养勉强压制,却如同水面下的暗礁,时刻提醒着她那场反噬的凶险。她微微侧头,看见萧绝和衣靠在榻边的圈椅里,闭目养神,烛火早已燃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青影。
他似乎睡得很浅,在她视线投去的瞬间便已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早已计算好一切的清明。
“时辰到了。”他起身,声音带着一丝彻夜未眠的沙哑。
今日,是他上殿面对“擅离职守”之罪的日子。
云芷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被萧绝轻轻按住肩膀。“躺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动作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轻柔,为她掖了掖被角,“等我回来。”
他没有多说,但云芷通过契约,能清晰地“听”到他心底那片如同暴风雨前海面般的平静之下,汹涌着的复杂心绪——有对即将面对帝王问责的沉稳,有对北境战事未了的焦灼,更有对她伤势未愈、独自留在府中的一丝难以放下的牵挂。
她看着他换上亲王规制的朝服,玄衣纁裳,金冠玉带,将连日来的疲惫与伤势尽数掩藏在那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华服之下,重新变回了那个威仪棣棣、不容侵犯的靖王殿下。只是那挺直的嵴背,似乎比往日更加僵硬几分。
“小心。”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云芷终究没能忍住,低声吐出两个字。
萧绝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墨韵斋。
皇宫,金銮殿。
百官肃立,鸦雀无声。玉阶之上,皇帝端坐龙椅,冕旒垂落,遮住了半张面容,唯有那目光,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地扫过殿下的臣子,最终落在了出列跪倒的萧绝身上。
“儿臣萧绝,参见父皇。”萧绝的声音沉稳有力,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儿臣奉旨镇守北境,却因京城突发要案,关乎科举清誉、朝廷颜面,更兼有逆贼行凶,危及……御笔丹青云画师性命,儿臣一时情急,未及请旨,擅离边关,乃大罪。恳请父皇降罪!”
他伏下身,额头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姿态恭顺,言语清晰地将“擅离职守”的罪名认下,却也将“京城要案”、“科举清誉”、“危及御笔丹青”这几个关键由头,不轻不重地抛了出来。
殿内响起一阵极其细微的骚动,不少官员交换着眼神。靖王此举,看似请罪,实则……是在陈述不得已的苦衷,甚至隐隐有功大于过之意。
皇帝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那规律的“笃笃”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没有立刻叫起,也没有发怒,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儿子。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北境战事正酣,主帅擅离,乃兵家大忌。萧绝,你可知,若因你之故,致使边关有失,该当何罪?”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砸在萧绝的脊梁上。
“儿臣知罪。”萧绝的声音依旧平稳,“然,北境防线,儿臣离营前已做周密部署,副将杨振沉稳干练,堪当重任。且儿臣离营期间,亦时刻关注军情,远程调度,不敢有片刻懈怠。幸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黑水城虽危未破,援军已至,局势暂稳。此乃父皇洪福,将士忠勇,非儿臣之功。”
他既承认了风险,又点明了自己并非全然撒手不管,更将最终的稳定归功于皇帝和将士,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一些老臣都觉得腿脚发酸。
“嗯,”皇帝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你离京期间,确乎破获科举连环血案,擒杀凶徒,更牵扯出七年前舞弊旧案,使得沉冤得雪,朝野为之肃然。此功,亦不可没。”
他话锋一转:“然,功是功,过是过。擅离边关,终究有违军令国法。念在你破案有功,边关亦未因你之离去而生大变,朕便小惩大诫——”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
“罚俸一年,暂留京城,戴罪立功,协理刑部,肃清科场余弊。北境军务,暂由张老将军代为主理,你需时刻关注,若有差池,两罪并罚!”
“儿臣,谢父皇隆恩!”萧绝再次叩首,声音沉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罚俸一年,无关痛痒。暂留京城,看似剥夺了军权,实则给了他名正言顺插手朝政、尤其是刑狱和科举事务的权力。“戴罪立功”四个字,更是给了他极大的操作空间。而北境军务的遥控之权,也并未被完全剥夺。
这个惩罚,轻得超乎所有人预料,却又在某种情理之中。皇帝既维护了军法国法的颜面,又实际奖励了萧绝的功劳,更将他这颗锋利却又可能伤手的棋子,暂时放在了京城这个更能被他掌控的棋盘上。
一场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问责,最终以这样一种近乎和风细雨的方式落下帷幕。
萧绝起身,垂首退回班列。他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各种复杂的目光——有庆幸,有忌惮,有审视,更有来自某些角落、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窥视。
他面无表情,唯有在宽大袖袍之下,那紧握的拳,指节微微泛白。
他知道,这看似平静的结局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留京,意味着他将直面朝堂之上更多的明枪暗箭,也意味着,他与那个隐藏在深宫观星台之上的敌人,距离更近了一步。
退朝后,萧绝没有片刻停留,径直回了靖王府。
踏入墨韵斋时,云芷正靠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支炭笔,在一张废纸上无意识地勾勒着那个诡异的符号。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
无需言语,通过契约那细微的波动,她便已知晓了结果。
“暂且……安全了。”她轻声道,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有着更深的忧虑。
萧绝走到榻边,看着纸上那个扭曲的符号,目光冰冷。
“只是开始。”他沉声道。
留在京城,戴罪立功。这既是枷锁,也是利刃。
而他们的对手,是那座看似遥不可及、实则阴影已然笼罩下来的……泰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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