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碎石小径
秋日午后，阳光带着几分慵懒。
谢知非独自一人沿着僻静的碎石小径散步，他依旧是一身素色衣袍，发间仅一支银簪，神色清冷，仿佛周遭的秋色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距离。
恰逢棠棣宫的枫悬音贵君带着一众宫人前呼后拥地经过，准备去往永延宫给太上凤君请安。他穿着一身绯色锦袍，衣摆绣着繁复的枫叶纹样艳丽夺目，与谢知非的素净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谢知非迎面走来，向他行礼，但是那双清冷的眸子看不见恭敬。
枫悬音本就因近日陛下接连宠幸新人（尤其是得了“文”字封号的顾清晏），心中积了些火气。此刻见谢知非这般态度，那火气“噌”地就冒了上来。
他停下脚步，丹凤眼微挑，上下打量着谢知非，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哟，本君当是谁呢，原来是谢良卿。怎么，见了本君，连宫规都忘了？还是说，仗着陛下赞过一句‘性子有趣’，便连尊卑上下都不放在眼里了？”
谢知非闻言，依礼微微躬身，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臣卿参见枫贵君。臣卿不敢忘宫规，只是素来不喜喧哗，故而未曾高声，望贵君恕罪。” 他言辞看似恭顺，但那挺直的脊背和淡漠的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屈的孤高。
这般不卑不亢、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态度，在枫悬音看来，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不敢？”枫悬音冷笑一声，捏着绣帕的手指紧了紧，“本君看你敢得很！整日里摆出这副清高孤傲的模样给谁看？后宫之中，讲的是和睦柔顺，如你这般冷硬不知趣的性子，也难怪入宫这些时日，陛下都未曾多看你一眼！”
这话已是极重，带着人身攻击和羞辱的意味。
然而，谢知非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依旧维持着躬身的姿势，语气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贵君教训的是。臣卿性子如此，不敢强求圣心。若无他事，臣卿便先行告退了。”
他这副油盐不进、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枫悬音。
“站住！”枫悬音厉声喝道，美丽的脸上因怒气而染上薄红，“本君让你走了吗？顶撞上位，言语不恭，看来不让你长长记性，你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了！”
他环顾四周，指着小径旁一处略显阴凉、铺着鹅卵石的地面，冷声道：“既然良卿如此‘清高’，不将旁人放在眼里，那便在此处跪着，好好静静心，反省反省何为‘恭顺’！不到一个时辰，不许起来！”
他身后的宫人立刻上前，隐隐形成威逼之势。
谢知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眼，看向盛气凌人的枫悬音，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与漠然。、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只是依言，缓缓走到那指定之处，撩起衣摆，挺直了背脊，沉默地跪了下去。膝盖接触到冰冷坚硬的鹅卵石，传来清晰的痛感。
枫悬音看着他即便受罚依旧挺直的背影，心头火气未消，反而更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句：“给本君看好了时辰！”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落在谢知非素色的衣袍上。
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如同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没有生气的玉像，独自承受着这份无妄之灾。
秋日的雨来得急且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瞬间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谢知非单薄的衣衫。
他已在冰冷坚硬的鹅卵石上跪了半个时辰，膝盖早已从刺痛转为麻木，冰冷的雨水更是加剧了这份痛苦，寒意刺骨。
侍从知微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眼圈通红，却不敢违背贵君的命令上前搀扶，只能跪在雨里，带着哭腔低喊：“小主……再忍忍，就快到一个时辰了……”
谢知非紧抿着苍白的唇，雨水顺着他清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因忍痛而沁出的冷汗。他试图维持挺直的跪姿，但身体的承受力已接近极限，视线开始模糊，冰冷的雨水带走他体内最后一丝暖意，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在又一阵剧烈的、源自膝盖和腹部的绞痛袭来时。他再也支撑不住，闷哼一声向前倾倒。双手勉强撑住湿冷的地面，才没有完全趴下，剧烈地喘息着的模样狼狈不堪。
就在他意识昏沉，几乎要晕厥在这冷雨之中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踏着雨水靠近。
“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谢知非艰难地抬起被雨水模糊的视线，朦胧中，只见一抹明黄的身影立在雨中，撑伞的宫人惶恐地跟在后面。是陛下……
凤昭阳本是途径附近亭子暂避秋雨，却隐约听到压抑的喘息与呜咽，循声而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谢知非浑身湿透，瘫倒在泥水里，脸色苍白如纸，就连唇瓣失了血色，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她眉头瞬间蹙紧，目光扫过一旁跪地发抖的知微。又落在谢知非狼狈的身形上，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这后宫里的龃龉，她并非不知。
没有多余的话，凤昭阳几步上前，弯腰，伸手——在谢知非以及所有在场宫人惊愕的目光中，竟一把将瘫软的他打横抱了起来！
“！”谢知非整个人都僵住了。
冰冷的身体骤然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明黄的龙纹刺绣贴着他湿透冰凉的脸颊，属于帝王的、清冽的龙涎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湿气，强势地笼罩了他。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的力量，以及透过湿衣传来的、令人贪恋的体温。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性子清冷，厌恶与人肢体接触，更遑论是如此亲密地被拥抱。
可此刻，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境地里，这个怀抱却成了唯一的救赎与温暖。
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往那温暖来源处靠了靠，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动作。
“陛……下……”他声音虚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闭嘴，省些力气。”凤昭阳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抱着他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她抱着他，无视周遭一切，径直朝着漱石舍的方向大步走去，同时对刘恭言吩咐：“传太医到漱石舍，再查清楚，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滥用私刑！”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顾。
谢知非蜷缩在她怀里，感受着这份前所未有的庇护和那剧烈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因贴近而感受到的她的），一直紧闭的心防，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被人在意和保护，是这样的感觉……
漱石舍
凤昭阳将谢知非一路抱回漱石舍，小心安置在床榻上。
太医早已候着，立刻上前诊脉、查看他膝盖和手腕的伤势。宫人们忙碌着准备热水、姜汤和干净衣物。
就在这时，奉命去查问的刘恭言躬身入内，在女帝身边低声回禀：“陛下，奴才问清楚了。是良卿在园中偶遇枫贵君，因行礼时‘态度清冷，言语不恭’，顶撞了贵君，故而……被枫贵君罚跪一个时辰。”
凤昭阳坐在一旁，看着榻上脸色苍白的谢知非，听完回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眸色沉了沉。
她自然知道枫悬音的性子，骄纵善妒，谢知非那般清冷的模样，确实容易惹恼他。
“为了这点小事，就在秋日冷雨里罚跪一个时辰？”凤昭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压力，“枫悬音的规矩，倒是比宫规还大了。”
她略一沉吟，对刘恭言吩咐道：“你去棠棣宫传朕口谕：枫贵君御下不严，滥用私刑，有失贵君体统。即日起禁足三日，抄写《男诫》、《内则》各十遍，静静心。告诉他，若再这般不知轻重，朕不介意让惊鸿多教教他规矩。”
这番斥责可谓相当严厉。禁足抄书是实打实的惩罚，而最后一句提及以端庄守礼闻名的月惊鸿，更是赤裸裸的对比和警告。
棠棣宫
刘恭言带着女帝口谕来到棠棣宫时，枫悬音正因下了场雨，觉得谢知非必定更加狼狈而暗自得意。
然而，当听到女帝不仅亲自救走了谢知非，还为此斥责他，甚至罚他禁足抄书时，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化为震惊和难以置信。
“陛下……陛下竟为了一个良卿……”他喃喃道，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让月惊鸿多教教他规矩”，更是如同被当众扇了一记耳光，羞愤难当。
他不得不跪下来接旨，声音带着不甘的颤抖：“臣君……领旨谢恩。”
刘恭言走后，枫悬音气得摔碎了一个手边的茶盏，胸口剧烈起伏。他万万没想到，陛下竟会如此回护那个木头一样的谢知非！
漱石舍
而在漱石舍，太医为谢知非处理完伤势，又开了驱寒安神的方子。宫人熬好药端上来，谢知非却因伤痛和寒气入体，有些昏沉抗拒。
凤昭阳并未离开，她看着榻上那人脆弱却依旧难掩清傲的眉眼，想到他因这性子平白受的苦，心中莫名一软。
她示意宫人将药碗递给她，然后亲自坐在榻边，用玉匙舀了温热的药汁，递到他唇边。
“把药喝了。”她的声音依旧不算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谢知非睁开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帝王，和她手中那匙汤药，整个人都愣住了。
陛下……亲自喂他吃药？
他看着那双深邃的凤眸，想起雨中那个温暖的怀抱，想起她为他斥责枫贵君的维护……那颗冰封已久的心，仿佛被投入热水的寒冰，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一种混杂着感激、震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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