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夏意正浓,邺城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焦灼之中。铜雀台高耸入云,其下的魏公府更是车马络绎,冠盖云集。五月,天子诏书至,晋曹操为魏公,加九锡,建宗庙,定国都于邺。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号的变更,更是一个时代的分野——汉室最后一点威严如风中残烛,天下权柄,已实质性移于这新立的魏国府衙之中。
司马懿坐在东曹属的官廨内,指尖拂过案上一卷新送来的官员考评文书。这里比文学掾那僻静的角落宽敞许多,离正堂也更近,时常能听到廊外官员们低语交谈的声响,带着一种不同于往日的紧迫感。
他如今的身份是魏公府东曹属,负责两千石以下官员的选举迁除。这个职位,是曹丕运作的结果。数月前那场关于的暗室献策,虽未给他带来明面上的封赏,却无疑在曹丕心中加重了筹码。司马懿清楚,这是曹丕对他能力的认可,也是一次更为危险的试探——东曹属位不高而权极重,身处人事旋涡的中心,一言一行,皆在无数双眼睛注视之下。
司马兄,这是尚书台新送来的冀州诸郡县长吏考绩,需我东曹复核签批。同僚掾属将一摞沉重的竹简放在他案头,语气平常,却忍不住多看了司马懿一眼。这个从文学掾调来的同僚,面色总是苍白着,说话轻声细语,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不知何以能得世子青睐,调入这等要害部门。
司马懿谦逊地点头,微微咳嗽一声:有劳了。在下初来乍到,诸事生疏,还望诸位同僚多多指点。他声音虚弱,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不堪重负的惶恐。
待同僚离开,司马懿才将目光投向那堆竹简。他动作看似缓慢地打开第一卷,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上面的字迹。这不是普通的文书,而是一座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宝库。某县县令政绩评为,但备注中隐约提及与杨主簿(杨修)有同乡之谊;某郡丞考绩优异,推举人赫然是丁仪;另一位边地都尉调职的申请被驳回,批注是五官中郎将以为其性稳,宜守边陲……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如同最精密的器械,将这些碎片信息提取、分类、整合。短短数日,通过经手的公文,他已大致勾勒出魏国新立之初,官僚体系内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谁是谁的人,谁与谁亲近,哪些位置正在被争夺,哪些人正在失势——这些信息如流水般从他指尖流过,沉淀在他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中。
午后,魏公府内忽然响起一阵喧闹笑语。司马懿正抱着一卷需要归档的文书走过回廊,只见前方亭阁中,一群衣冠楚楚的文士正簇拥着一人。被围在中心的正是临淄侯曹植,他一身锦袍,玉带束发,手持羽觞,正朗声吟诵着什么新得的诗句,眉宇间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妙啊!子建公子此句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真可谓神来之笔!依我看,便是班固再生,司马相如复起,亦不能过也!
司马懿垂下眼睑,放缓脚步,做出避让姿态。他看见杨修就站在曹植身侧,嘴角含着一丝了然而又自得的微笑,偶尔低声补充几句,更引得曹植抚掌大笑。丁仪、丁廙兄弟也在其中,高声附和,气氛热烈如沸。
这群人如同魏公府中最耀眼的星辰,吸引着所有渴望捷径的飞蛾。司马懿却在那片光华之下,看到了别的东西:曹植的才华是真,但那份不加掩饰的张扬,那种视规矩如无物的任性,以及周围人无休止的吹捧,都像是一剂甜美的毒药。他注意到,一些从此经过的年长官员,虽然表面上恭敬行礼,转身后却微微摇头。
浮华之士。司马懿在心中冷冷地下了断语。这些人如同精心培育的牡丹,盛开时绚烂夺目,却经不起丝毫风雨。他们的联盟建立在才华相吸与情感投契之上,而非冰冷的利益与坚实的权柄。一旦失宠,必将如星散。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数日后他在西厢官署见到的一幕。那时他正送一份吏员调动的批复文书,恰好看见曹丕独自坐在案后。时近黄昏,夕阳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案头文书堆积如山,他正凝神审阅其中一卷,眉头微锁,偶尔提笔批注几句。
没有清客,没有笑语,只有卷轴展开和合上的细微声响。陈群坐在下首,正低声汇报着什么制度修订的进展,言语间多是、、等枯燥词句。曹丕听得认真,不时发问,问题都切中要害。
司马懿安静地交付文书,行礼告退。整个过程,曹丕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未曾离开案卷。但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司马懿感受到一种与曹植处截然不同的气息——一种沉潜的、务实的、甚至有些压抑的力量。
他注意到,虽然曹丕身边没有前呼后拥的喧嚣,但往来其官署的,多是像陈群这般实干之人。他还隐约听说,远在朝歌的县长吴质,与曹丕书信往来频繁;而那个总是沉默地跟在曹丕身后的门郎朱铄,眼神锐利如鹰,掌控着不为人知的护卫与情报网络。
这是一个正在形成的、更为坚韧的核心。他们不事张扬,却默默编织着权力的网络。更重要的是,司马懿敏锐地察觉到,许多像崔琰、毛玠这样的元老重臣,虽不明目张胆支持曹丕,但在言谈举止间,总会流露出对立嫡以长这一礼法原则的维护。这是曹丕独有的、曹植无论如何受宠也难以撼动的优势。
夜深人静时,司马懿独坐在自家书房。窗外月凉如水,魏公府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威严。张春华早已安歇,室内只剩他一人对灯独坐。
白日里的两幅画面在他脑中交替浮现:一边是曹植那边的光彩夺目、笑语喧哗,一边是曹丕那边的沉默寡言、案牍劳形。
他冷静地剖析着利弊。
投靠曹植?凭借自己的才智,或能一时得其青睐。但那位临淄侯性情跳脱,喜怒无常,身边已有杨修这等聪明绝顶之人,自己去了,未必能成为心腹,更可能因其任性妄为而招致祸端。曹植如夏日烈火,耀眼却危险,靠近者稍有不慎便会被灼伤,甚至与他一同燃烧殆尽。
投靠曹丕?这位五官中郎将看似弱势,却隐忍坚韧,身边正缺少既能谋划又懂隐忍的核心智囊。他的处境更需要外力援助,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更重要的是,曹丕的,与自己的,在本质上更为契合。他如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能容纳更多,也更能保护藏于其中的一切。一旦功成,回报将远超预期。
而最终决定天平倾斜的,是对曹操的判断。那位魏公,是诗人,更是霸主。他或许一时喜爱曹植的才华横溢,但若要托付这打下不久的江山,他最终会选择谁?是一个能延续他霸业、稳定局面的继承人,还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可能败掉家业的诗人?答案不言自明。
风险固然有,但何处没有风险?在这乱世之中, 最稳妥的选择往往是最大的冒险。
司马懿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只剩下冰潭般的冷静与决断。
他选择了曹丕。
不是出于情感,而是出于最冰冷的计算:曹操的期望、曹丕的需求、自身的优势、未来的回报——一切线索都指向这个答案。
但他深知,不能急,更不能主动投靠。主动送上门的,总是不被珍惜,甚至被怀疑。他需要像最耐心的猎手,继续潜伏,继续观察,继续通过那不起眼的东曹属职位,悄无声息地展现自己的价值,解决一些微不足道却能让曹丕记在心里的小麻烦。
他要让曹丕自己意识到,他需要司马懿这个人。要让曹丕主动伸出手,将他拉入那个正在形成的、沉默却有力的核心圈层。
司马懿轻轻吹熄油灯,将自己彻底隐于黑暗之中。窗外的魏公府依旧灯火零星,如同蛰伏的巨兽。
暗流已在潭底涌动,而他,这条悄然潜入的蛟龙,终于选定了将要依附的暗流方向。狩猎的新阶段,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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