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那声带着血的“退兵”命令,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死水,在悲戚的蜀军大营中激起了绝望而决绝的涟漪。
帐内瞬间落针可闻,连压抑的抽泣声都停止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倚在姜维臂弯中、面色灰败如纸的丞相身上。张苞的遗体已被暂时移走,但那浓重的血腥气与哀伤,仍凝固在空气里。
杨仪率先反应过来,他知道此刻唯有自己能支撑起丞相的决断。他深吸一口气,转向众将,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丞相有令!即刻拔营,退兵汉中!姜维将军,速去安排中军序列,老弱伤兵先行,辎重能带则带,不能带则焚毁,绝不可资敌!”
姜维重重颔首,将诸葛亮小心扶坐于帅位,转身便去布置。
“魏延将军!”杨仪看向一旁兀自紧握双拳、虎目含泪的魏延。
魏延猛地抬头,脸上交织着丧友之痛与未竟之功的不甘,嘶声道:“杨仪!这就退了?绍先的血……就白流了?!我军新胜,正好一鼓作气……”
“文长。”
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呼唤打断了他。是诸葛亮。他靠在椅背上,气息微弱,但目光却如寒星般刺入魏延眼底,带着一种看透纷扰的冷静:“江东背刺,永安告急。国之根本动摇,已非争一时胜负之时。”
他顿了顿,手微微抬起,指向舆图上蜿蜒的退路,最终落在一个险要的标记处——木门道。
“然,退,亦非易事。司马懿之铁骑,张合之悍勇,必尾随而至,如影随形。需一员智勇双全之大将,为三军之胆魄,行钓饵之责。”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千钧之力:“需以身为饵,且战且退,示弱以骄敌,将追兵,一步步引入木门道绝地。 此任,非大智大勇,临危不乱者不能为。纵身陷重围,亦需冷静周旋,直至功成。”
“文长……可愿当此任?”这最后一句声音更轻,却带着殷殷托付之意。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明白,这“钓饵”之难,需要时刻在刀尖上跳舞,掌控败退的节奏,在绝境中保持清醒。
魏延身躯剧震,丹凤眼中闪过震惊、复杂,最终化为一种被极致信任和巨大挑战所点燃的决绝火焰。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抱拳过顶,声音铿锵如铁:“延,领命!定叫那司马懿与张合,只见我魏延败相,不见丞相妙算!不将司马懿、张合引入死地,延提头来见!”
“好…好!”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慰藉,随即看向一直沉默坚毅的王平,“子均。”
“末将在!”王平踏前一步。
“你麾下无当飞军,最擅山地奔袭,弓弩狙杀。予你一万精锐弓弩手,携带所有劲弩火箭,昼夜潜行,先期赶至剑阁木门道。依仗地势,多备木石,设下伏击圈。待魏军追兵深入,听号炮为令,截断归路,万弩齐发!我要那木门道,成为追兵的葬身之地!”
“平,领命!”王平目光沉静,毫无波澜,仿佛只是接下一个寻常任务。
“廖化听令!”
“末将在!”老将廖化慨然出列。
“你持我兵符,率轻骑五百,星夜北上,传令佯攻郿城的吴懿、张嶷二将,即刻放弃攻势,交替掩护,退守汉中褒谷口,不得有误!”
“得令!”
一道道命令清晰传出,原本被悲伤和混乱笼罩的大营,像一架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起来。哀兵未必败,亦可求生。
渭北魏军大营,灯火通明。
“报——!都督,蜀军各寨人马异动,似在全面拔营!”
“报——!卤城方向,烟火冲天,疑似焚烧辎重!”
军情如雪片般飞来。张合、郭淮、诸葛绪等将领齐聚司马懿帐下,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与急切,似完全忘却了白日里刚刚大败一阵。
“都督!”张合声若洪钟,第一个出列,“诸葛亮焚烧辎重,仓皇退兵,必是军中粮尽,加之新丧大将,军心已乱!此乃天赐良机,当乘势追击,可获全功!”
司马懿捻须沉吟,面色平静无波,目光却带着一丝冷意扫向张合:“孔明退兵,岂无防备?前番彼亦佯退,诱我深入。隽乂将军你当时亦言必胜,立下军令状,结果如何?断云峪一场大败,折损兵马,更痛失戴陵将军,莫非将军已然忘却?”
这话如同一条冰冷的鞭子,猝然抽在张合的痛处。他脸庞瞬间涨红,那是羞愤与旧伤被揭开的灼热。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洪亮:“都督!前番是末将轻敌,误中奸计!然今时不同往日,诸葛亮粮草将尽,乃确凿之事!岂能因噎废食?若因其一次设伏,便永不再追,则天下无不可纵之敌!想当年大司马曹真在时……”
“够了!”司马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打断了张合即将出口的、更伤人的比较。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张合:“公性如烈火,临阵刚猛。孔明正欲借公此性,再设圈套。亮之退路,恐步步杀机,公若去,正中其下怀,我心实忧之。”
这话听似关心,实则将“刚愎中计”的标签再次贴在张合身上。张合气得须发皆张,梗着脖子,几乎是指着帐外方向吼道:“都督何必屡屡挫我锐气!合随武皇帝征战数十载,胜败乃兵家常事!焉能以此一败,断定我此番必中埋伏?诸葛亮若有埋伏,某正欲破之,一雪前耻,以显大魏军威!”
司马懿沉默片刻,喟然一叹,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奈,仿佛在对一个不可理喻的莽夫说话:“公既坚执要去,若有不测,莫要追悔。”
张合慨然道:“大丈夫舍身报国,虽万死无恨!何悔之有?”
“既如此,”司马懿终于“妥协”,“张合听令!命你引五千精骑为先锋,火速追击,探明虚实。诸葛绪引两万步骑为第二队,随后接应。本督自引三千兵马,于后……策应。”
张合抱拳厉声:“得令!”旋即转身,甲胄铿锵,带着一股证明自己的决绝怒火,大步出帐点兵。
郭淮看着张合离去的背影,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眼神深邃的司马懿,心中掠过一丝寒意,最终什么也没说。
张合率领五千铁骑,如离弦之箭,冲出大营,沿着蜀军撤退的痕迹疾驰。不出三十里,便见前方烟尘滚滚,一支蜀军断后部队严阵以待,那杆“魏”字大旗下,魏延横刀立马,眼神冰冷。
“魏延!纳命来!”张合大喝一声,拍马挺枪便冲杀过去。
魏延挥刀迎战,刀光枪影,铿锵交鸣。战不十合,魏延虚晃一刀,拨马便走,部下士卒依计伴装溃败,丢弃些许旗帜辎重。
张合冷笑:“果是疑兵!”挥军追赶。
如此三番,魏延败而不乱,退而有序,始终与张合保持接触,如同一个冷静的钓手,牵引着愤怒的鱼儿游向预设的死亡陷阱。张合几度生疑,勒马观察,但见蜀军“狼狈”,又想起司马懿那“性如烈火”的评价,一股执拗之气直冲顶门,定要斩将立功,证明谁才是大魏真正的柱石。他不断催促部下,不顾人马疲乏,深入险峻山地。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追至一处险要谷口,但见两山夹峙,道路狭窄,形似门扉,正是木门道。魏延于道口回马,厉声辱骂:“张合老匹夫!追袭百里,欺人太甚!今日与你决一死战!”
张合杀得性起,见魏延势孤,哪肯放过,大喝一声:“找死!”骤马挺枪,一马当先冲入道中。
就在他麾下骑兵大半涌入谷内之际,忽听山巅一声炮响,震彻云霄!霎时间,火光冲天,无数巨木、礌石带着轰隆巨响从两侧山坡滚滚而下,瞬间将狭窄的谷口堵死!
张合大惊失色,心知中计,急勒战马欲回,却发现归路已被乱石朽木塞得严严实实。他与麾下数百亲卫,被死死困在了一段不足百步的绝地之中。
“梆梆梆——梆梆梆——”
急促的梆子声如同索命梵音,从两边峭壁上密林中响起。下一刻,箭矢破空之声撕裂暮色,成千上万的弩箭,如同密集的飞蝗,从两侧山崖的每一个角落倾泻而下!箭雨遮天蔽日,无处可躲。
“举盾!”张合目眦欲裂,长枪舞动如轮,格挡箭矢。但弩箭来自四面八方,力道强劲,亲卫们在凄厉的惨叫声中纷纷落马。战马悲鸣,被射成刺猬,轰然倒地。一支弩箭穿透盾牌,射中张合肩胛,他身躯一晃;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矢无情地钉入他的胸甲、腹背、腿股……
他兀自拄着长枪,不肯倒下,虎目圆睁,望着崖顶。鲜血自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花白的胡须。
山崖之上,王平冷漠地注视着谷底的屠戮,缓缓举起右手,猛地挥下。又一波更加密集的箭雨,呼啸而下。
张合气绝,身躯依旧挺立,宛若一尊染血的雕塑。万箭穿身,壮烈而悲凉。
远处一座更高的山峦上,诸葛亮在姜维的陪同下,默然凝视着木门道的方向。火光映照着他清癯而疲惫的面容,良久,他轻轻叹息一声,对姜维低语,声音飘散在夜风中:
“惜乎。欲射一马,误中一獐。”
后续赶到的诸葛绪,眼见木门道被乱石封堵,谷内死寂,心胆俱裂,慌忙退兵。回报司马懿时,司马懿“大惊”,亲至道口,见那惨状,顿时“悲恸”不已,以拳捶胸,仰天悲呼:“张隽乂!隽乂!是吾之过也!吾不该让你追啊——!”
他声泪俱下,情真意切,令周遭将士无不感伤。然而,在他低头拭去那并不存在的泪水时,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一闪而逝。是痛失大将的真心悔恨?是除去内部桀骜者的如释重负?抑或二者皆有?无人能知。
消息传回洛阳,魏主曹睿闻之挥泪,下诏追谥张合为壮侯,命其子袭爵,厚葬之。
蜀军主力,则在魏延的拼死断后与诸葛亮的周密安排下,安然撤回汉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北伐,终以计杀张合、退保东川告终。陇右的风,吹过空寂的木门道,只余下箭簇与断戈,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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