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北岸的魏军大营,在建兴十二年深秋的朔风中,仿佛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连绵百里的营寨旌旗依旧,刁斗森严,可那股子从营垒深处蒸腾而出的躁郁之气,却比日渐寒冷的河水更刺骨。对峙已逾百日,诸葛亮送来的那套素白巾帼与妇人缟服,像一根淬毒的楔子,钉进了每个魏军将领的尊严里。
中军大帐内,炭火毕剥。司马懿端坐案前,指尖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方,久久未落。他对面,参军辛毗垂目静待,神色如古井无波。帐外,由远及近的喧嚣声,如同逐渐积聚的雷云。
“末将等求见大都督!”
帐帘被猛地掀开,裹挟着一股冷风,数员顶盔贯甲的将领大步闯入。为首的是偏将军夏侯霸,他年轻气盛,此刻更是面庞涨红,目眦欲裂。其身后,张虎、乐綝等一众少壮派将领按剑而立,甲叶铿鸣,帐内温度骤降。
“都督!”夏侯霸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诸葛村夫以妇人衣物相辱,三军将士皆感奇耻!我等日日在此枯守,锐气尽消!今日若再不出战,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请都督下令,与蜀军决一死战!”众将齐声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帐顶。
司马懿手中的棋子终于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平静无波:“吾非不知耻辱,亦非不敢战。然,陛下明诏,令我等坚守勿动,以待蜀人自敝。君命如山,岂可轻违?”
“又是君命!”夏侯霸踏前一步,手按剑柄,语气已带了几分不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此辱及国体,岂能因一纸诏书便作妇人态?若都督执意不战,恐寒了将士之心!”
帐内空气瞬间紧绷。辛毗悄然将手缩回袖中,指尖触碰到一枚冰凉的玉佩。司马懿脸上却不见怒色,反而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他站起身,走到夏侯霸面前,拍了拍他坚实的肩甲:
“仲权(夏侯霸字)忠勇,我心甚慰。诸君求战之心,懿岂能不知?”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诸葛亮善能用谋,前番北原、上方谷之教训,诸位莫非忘了?彼正欲激怒我等,以求速战。我军若动,正中其下怀。”
他环视众将,见众人脸上愤懑未消,知光靠压制已难服众,遂叹道:“也罢。既然诸君心意已决,本督亦不愿独担此怯战之名。待我即刻上表陛下,陈明军心激愤之情,乞求圣裁。若陛下允准,我等便与诸葛亮决一雌雄,如何?”
此言一出,众将面面相觑,怒气稍平。只要都督肯上表,便有出战希望。“全凭都督做主!”众人拱手。
众将退去后,帐内重归寂静。辛毗这才低声开口:“都督,此表一上,朝中恐生波澜。”
司马懿走回案前,取过一卷空白的绢帛,嘴角牵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佐治,你看这营中,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强压之,必伤自身。唯有将这股火,引向该去的地方。”他提笔蘸墨,手腕沉稳,“陛下需要一个人替他挡住诸葛亮,也需要一个人,替他承受这‘怯战’的骂名。我这便给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他笔走龙蛇,言辞极尽恳切悲愤,将“巾帼之辱”与“三军愤懑”渲染得淋漓尽致,最后伏请皇帝“明诏定夺”。写罢,他吹干墨迹,将绢帛郑重递给辛毗:“此表,非佐治亲往,不能达于天听,亦不能使陛下明了我等真实处境。洛阳城中,曹昭伯(曹爽字)等人,正等着抓我的把柄。”
辛毗肃然接过表章,沉声道:“毗明白。必不辱命。”
洛阳,嘉福殿。
金碧辉煌的殿宇也驱不散那股沉闷的压抑。魏帝曹睿高坐御榻,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听着殿下群臣的争论。
“陛下!”车骑将军曹爽手持玉笏,声音清越而激昂,“司马懿拥重兵于渭北,空耗国力,却任诸葛亮辱及国体!受巾帼而不敢战,三军士气殆尽!此非统帅之才,实乃怯懦误国!臣恳请陛下,下诏严责,或……另遣良将,以振军威!”他身后,邓飏、丁谧等人纷纷出列附和,一时间,“司马懿怯战”、“养寇自重”的论调充斥朝堂。
曹睿面色不变,目光扫向一旁沉默的司空陈群。陈群持笏出班,语气沉稳:“陛下,司马仲达老成持重,其所行‘坚壁’之策,虽看似保守,然确为应对诸葛亮之上策。前番东吴入寇,亦赖其稳守西陲,陛下方能亲征破敌。临阵换将,兵家大忌。”
双方争论不休。曹睿眉头微蹙,正欲开口,殿外黄门郎高声禀报:“陛下,渭北参军辛毗,持司马都督急表,殿外候旨!”
“宣。”
辛毗风尘仆仆,步入大殿,恭敬地呈上司马懿的表章。曹睿展开细阅,看着表中“耻辱至甚”、“效死一战”等字眼,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放下表章,看向辛毗,语气平和:“辛参军,依你之见,司马都督是真心求战,还是另有隐情?”
这一问,瞬间将所有目光都吸引到辛毗身上。曹爽更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辛毗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冷静:“回陛下,大都督与三军将士,确感屈辱,求战之心,亦是真切。然,诸葛亮营垒严整,用兵诡谲,大都督深恐贸然出战,重蹈覆辙,损折国家柱石。此番上表,实因军心沸腾,已非言语所能弹压。大都督公忠体国,既不愿违陛下坚守之旨,又恐将士怨望生变,故特请陛下明断,以安军心。”
这番话,既说明了前线危急,又维护了司马懿的忠诚,更将难题抛回给了皇帝。曹睿瞬间领会了这出“双簧”的真意——司马懿需要他这位皇帝的权威,来压制内部汹涌的主战浪潮。
曹睿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他需要司马懿继续挡住诸葛亮,也需要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日益跋扈的曹爽。他看向辛毗,目光锐利:“朕知矣。司马公与将士忠勇,朕心甚慰。既然军心可用……”
他顿了顿,在曹爽等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道:“即命辛毗,持朕黄钺节杖,再赴渭北,宣朕旨意:准司马懿所奏,许其视机出战,以雪国耻!”
曹爽脸上瞬间闪过喜色,然而曹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色一僵:“然,兵者大事,不可不慎。特赐辛毗临机决断之权,持节立于军前。未有朕之最终亲笔敕令,一兵一卒,不得擅过渭水!违令者,不论何人,立斩不赦!”
这道命令,看似同意了司马懿的请求,实则给了辛毗一把尚方宝剑,去“制止”这场战斗。这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臣,领旨!”辛毗伏地拜谢。
曹爽张了张嘴,看着那代表绝对皇权的黄钺节杖被交到辛毗手中,终是没能再说什么。
数日后,渭北魏军大营再次喧腾起来。大都督司马懿亲自率领所有将领,出营十里,迎接持节而归的辛毗。
仪式极尽隆重。旌旗仪仗鲜明,鼓角之声齐鸣。辛毗手持顶端装饰着黄金斧钺的节杖,神情肃穆,缓步而行。司马懿率众将躬身行礼,高呼万岁。
中军帐前,众将环立,目光灼灼地望着辛毗,等待那期盼已久的“出战”命令。
辛毗目光扫过众人,朗声宣旨:“陛下有旨:司马都督及诸将忠勇可嘉,准其所奏,着即整军备战,伺机破敌,以雪国耻!”
“陛下圣明!”众将欢呼,尤其是夏侯霸,脸上已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上马。
“末将请为先锋!”夏侯霸迫不及待地出列请命。
然而,他脚步刚动,辛毗却向前一步,将那柄黄钺节杖猛地横在营门之前,原本平和的声音骤然变得凌厉如刀:“然,陛下另有口谕!”
喧嚣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横亘的节杖上。
辛毗一字一顿,声音传遍全场:“未有陛下最终亲笔敕令,敢有擅出此营门一步者——不论将校兵卒,不论官阶高低,即以违逆君命论处,立斩不赦!此乃为万全之计,诸君……可有异议?”
冰冷的“立斩不赦”四字,如同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将众将刚刚燃起的战火彻底浇灭。营门前一片死寂,只闻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夏侯霸的脸由红转白,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柄节杖,又看向站在辛毗身后,沉默不语的司马懿。
此刻,司马懿的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极其复杂的表情——先是惊愕,继而是不甘,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他对着辛毗,更是对着那柄代表皇权的节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颤抖与“无奈”:“臣……司马懿,谨遵圣旨。”
说罢,他不再看众将,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中军大帐,将那“忠而被疑”、“有志难伸”的背影,留给了全场将士。
那一刻,众将心中的愤懑与屈辱,悄然转向。他们不再觉得是司马懿怯战,而是那远在洛阳的朝廷,那柄冰冷的节杖,束缚住了大都督的手脚,也冰冻了他们的热血。
辛毗如同山岳,持节立于营门,自此日起,风雨无阻。
是夜,中军帐内。司马懿亲自为辛毗斟满一杯温酒。
“佐治,辛苦你了。”此时的司马懿,脸上已无白日的“悲愤”,唯有深潭般的平静。
辛毗接过酒杯,摇头道:“都督算无遗策。经此一事,三军之怨,尽归洛阳。而陛下对都督之倚重,只怕更胜往昔。”
司马懿抿了一口酒,目光似乎穿透营帐,望向南岸那片灯火依稀的五丈原:“诸葛孔明欲以激将法乱我心绪,我偏要借此,将这军心不稳的危局,化为固位自保的棋步。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微沉,“他能看破此计吗?”
几乎与此同时,五丈原蜀军大营,诸葛亮听罢细作回报,将手中羽扇轻轻放在膝上,对身旁的姜维淡然道:“司马懿‘千里请战’,不过借君命以压众议,安靖内部耳。彼本无战心,特以此法自固。伯约,可知其厉害否?”
姜维蹙眉:“其确乃老谋深算之辈。”
诸葛亮望向帐外漆黑的夜空,秋风掠过,带来一阵寒意,他轻轻拢了拢衣襟,语气飘忽:“是啊……他赢得了时间。而我等,时间不多了。”
渭水依旧奔流,南北两岸,两位绝顶智者,在这一场无声的政治交锋后,再次陷入了更深沉的对峙。只是这一次,胜负的天平,已在无人察觉间,悄然偏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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