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四日,凌晨。
渭河北岸的魏军大营,篝火在深秋的寒风中明灭不定。司马懿并未安寝,他独立于中军望楼之上,厚重的裘袍也难掩他心头的躁动。连续多日,五丈原蜀营异样的平静,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自上方谷那场诡谲大雨后,他对诸葛亮的每一步都倍加谨慎,那濒死的绝望感至今灼烧着他的神经。
他仰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星空,推演着紫微垣的方位。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既观天时,也察心迹。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东北方——一颗赤色大星,光芒锐利有角,正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向西南方流坠,其轨迹的终点,赫然便是五丈原蜀军大营的方向!那星辰在坠落途中竟三起三落,仿佛不甘就此湮灭,夜风中,他似乎真的听到了隐隐的、如同山崩地裂前的低沉异响。
“孔明……死矣!”
司马懿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嘶哑,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冰冷的栏杆。近十年的对峙,数不尽的屈辱与挫败,仿佛都随着这颗星辰的陨落而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攫住了他。
但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诸葛亮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浮现。上方谷的烈火、木门道的伏兵、卤城外的麦田、还有那套被他亲手收下的素白巾帼……每一次,他以为自己算准了,最终都被证明落入彀中。
“此莫非又是孔明诡计?”他喃喃自语,刚刚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他知我夜观天象,故以此惑我?诈死诱我出营,再行埋伏?” 多疑已成本能,如同坚硬的甲壳包裹着他。他猛地转身,走下望楼,步履快而沉。
“传夏侯霸!”
片刻后,偏将军夏侯霸顶盔贯甲,步入中军大帐。司马懿已恢复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波澜。
“仲权,你即刻引本部三百轻骑,速往五丈原哨探。切记,只在外围察看虚实,若见蜀兵,不得接战,即刻回报!” 他的命令清晰而克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矛盾——既渴望证实,又恐惧陷阱。
夏侯霸领命而去。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司马懿在帐中缓缓踱步,地图上的山川险隘仿佛都化作了诸葛亮嘲弄的眼神。司马师静立一旁,眉头微蹙,显然继承了父亲的谨慎;而年轻的司马昭则按捺不住,低声道:“父亲,若诸葛孔明真死,此乃天赐良机……”
“噤声!”司马懿打断他,“孔明之智,鬼神难测。焉知此非‘诈死’之计?”
天色微明时,夏侯霸带着一身露水回来了。他的回报让帐内气氛更加微妙。
“都督,蜀营……有异!”夏侯霸的声音带着不确定,“营垒旌旗依旧,巡哨士卒身影可见,炊烟数目也与往日相仿。但……太过安静了,喊杀操练之声全无。末将冒险逼近一些,发现其营寨防御工事似乎有被悄悄加固的痕迹,不像要撤退,倒像在准备长期固守,却又透着一股死气。”
“可有百姓靠近?或听到什么异常?”司马懿追问。
“附近山民已被清空。只有一个砍柴的樵夫,昨夜迷路,远远望见蜀营中军区域,似乎有异样的灯火通明直至深夜,不像寻常理事,倒似……似有许多人影无声穿梭,透着股诡异。”夏侯霸斟酌着词句,“他不敢确定,只觉得心里发毛,便赶紧离开了。”
空有表象,内里却透着死寂与诡异!这比空营更让司马懿心生警惕。诸葛亮是在故布疑阵,营造一切如常的假象,引诱他出击?还是内部真的发生了巨变,在极力掩饰?
“父亲,”司马昭再次开口,声音提高了些,“纵是疑阵,如今星象已显,蜀营有异,正是查明真相之时!若因疑虑而纵敌,使我大军空守数月之功毁于一旦,他日陛下问责,朝中那些小人……”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他指的是洛阳城里,终日以“畏蜀如虎”攻讦他们的曹爽一派。
司马师则持重道:“二弟所言虽有理,但孔明用兵,虚虚实实。安知这不是请君入瓮?不如多派斥候,广布眼线,再等一两日……”
帐下其他将领如张虎、乐綝等人,也纷纷请战,士气可用。
司马懿闭上眼,脑海中天人交战。一方面是毕生大敌可能真的消亡的巨大诱惑和彻底解决西陲边患的不世之功;另一方面是算无遗策的诸葛亮带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旦中计可能导致的灭顶之灾和洛阳政敌的致命攻击。
终于,他猛地睁开眼,那丝犹豫被决绝取代。“罢了!是真是假,总要亲眼见过!传令:张虎、乐綝为前部先锋,各引五千兵马,遇敌立寨,谨慎接战;吾自与尔等(看向二子)率中军两万随后接应;郭淮、孙礼谨守北原大营,以防不测!”
辰时三刻,魏军主力浩荡出营,直扑五丈原。越是靠近,司马懿心中的不安越甚。蜀营外围看似正常,但那种缺乏生气的寂静,与往常截然不同。追至五丈原山脚下,但见山路崎岖,林木幽深,除了风声和己方军队的行进声,一片死寂。
这种过分的安静,让司马懿脊背发凉。他勒住马缰,正要下令前军放缓速度,仔细侦查两侧山峦——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毫无征兆地从山后炸开,震得山谷回鸣,鸟雀惊飞!
紧接着,前方寂静的蜀营中,突然竖起无数面汉军旗帜,鼓角齐鸣,喊杀声震天!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在那树影摇曳、旌旗招展之中,一面巨大的中军帅旗缓缓而出,上书一行刺目的大字:“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旗下数十员顶盔贯甲的将领,簇拥着一辆四轮车,车上端坐一人,纶巾羽扇,鹤氅皂绦,面容清癯,不是诸葛亮是谁?!
司马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 他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积年的恐惧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上方谷那濒死的绝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他猛地调转马头,用尽平生力气嘶吼:“中计!快退!全军速退!!”
主帅的惊恐如同瘟疫般蔓延。魏军士卒只见中军大旗反向狂奔,又隐约听到“诸葛亮未死”的惊呼,顿时阵脚大乱,丢盔弃甲,相互践踏者不计其数。背后传来姜维清朗而充满嘲弄的喊声:“贼将司马懿休走!你已中吾丞相之计也!” 这声音如同催命符,让溃败更加不可收拾。
司马懿伏在马背上,任凭耳边风声呼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战马口吐白沫,速度慢下,才被夏侯霸、夏侯惠二将从后面追上,死死拉住马嚼环。
“都督!都督勿惊!蜀兵并未追来!”
司马懿惊魂未定,头盔早已不知丢在何处,发髻散乱,身上的衣袍也被树枝刮破。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一种极度的恐惧仍攫着他。他下意识地、颤抖着伸手摸向自己的脖颈,触手处是冰凉的汗水和完好的皮肤,他却仿佛不敢相信,用一种近乎茫然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
“我……我有头否?”
夏侯霸与夏侯惠愕然对视,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连声安抚:“都督休怕,头颅尚在!蜀兵去远了!”
司马懿这才像虚脱一般,瘫软在马背上,任由二将护卫着,寻小路收拢残兵,狼狈退回营寨。
两日后,确切的消息终于从多个渠道汇集而来。细作擒获了蜀军撤退时掉队的伤兵,严加拷问;深入褒斜道口的斥候也带回了当地土人的确切见闻。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个事实:诸葛亮确于八月二十三日夜病逝五丈原,蜀军依其遗计,秘不发丧,有序撤退。那日车上的“诸葛亮”,不过是依其遗容精心打造的木像,借山势林木与魏军惊疑之心,演了最后一出空城计。
中军帐内,司马懿看着汇总来的情报,久久无言。司马师、司马昭侍立两侧,脸上亦是火辣辣的。良久,司马懿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自嘲、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对手的敬意。
“吾能料其生……”他缓缓说道,声音沙哑,“不能料其死也。”
“死诸葛能走生仲达”的谚语,自此开始在军中流传。
他再次引兵至赤岸坡,蜀军早已踪迹全无,唯有褒斜道口的尘土似乎还在诉说着那支军队最后的决绝。他深知已不可追,亦不愿再追,遂下令班师。
与此同时,洛阳嘉福殿。
“陛下!大捷!雍凉急报!诸葛亮——死了!蜀军已全线溃退!” 黄门侍郎高声禀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曹睿,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军报,目光急速扫过,脸上的凝重如同冰雪消融,化为巨大的惊喜和释然。“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几乎难以自持。
殿下的曹爽,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狂喜,他率先出班,高声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诸葛村夫一死,蜀寇再无能为矣!此乃陛下天威所致,亦是大魏国运昌隆之兆!” 他身后的丁谧、邓飏等人立刻跟着山呼万岁,整个大殿瞬间被狂喜的气氛笼罩。
先前那些指责司马懿“畏敌如虎”、“劳师糜饷”、“养寇自重”的言论,此刻仿佛从未存在过。还是那个曹爽,此刻却话锋一转,言辞恳切:“司马都督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坚持以静制动,终使强寇势穷力竭,毙于军中!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上策,真乃国之柱石!”
“臣等附议!” 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曹睿心情大悦,当即下诏:“骠骑将军、大都督司马懿,督师有功,克靖西陲,赐金帛辎重无算,犒赏三军!待其班师,朕当亲自慰劳!”
诏书言辞恳切,封赏厚重。然而,在曹睿那欣喜的目光深处,在曹爽那慷慨陈词的背后,一丝难以言说的忌惮,如同殿外悄然弥漫的秋雾,正在这胜利的狂欢中悄然滋生。压在心头最大的石头搬开了,那么,下一块需要警惕的石头,又会是谁呢?
渭水依旧东流,载着一段传奇的终结,也带着新的波澜,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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