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元年三月,洛阳城笼罩在一片似真似幻的春光里。御道两旁的垂柳抽出了鹅黄的嫩芽,可当司马昭骑马随在父亲与兄长的车驾后,穿过熙攘的御街时,却只感到一阵料峭的寒意,仿佛这暖阳怎么也照不透那厚重的宫墙,以及墙内涌动的人心。
他的目光扫过道旁。几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官员正围在何晏的马车旁,高声谈笑,那笑声在司马昭听来格外刺耳。不远处,邓飏刚从一个巷口转出,他的车辙印深,显然是刚从某位权贵府邸出来。自小皇帝曹芳登基,改元“正始”以来,这洛阳城就像一锅渐渐煮开的水,而大将军曹爽及其党羽,便是那釜底最活跃的沸点。司马昭紧握着缰绳,一种混杂着警惕、不甘与愤懑的情绪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翻涌。他想起前几日,西陲传来郭淮在强川击退蜀将姜维的捷报,曹爽在朝堂上大肆宣扬,意气风发;而父亲司马懿,却只是默默地将来自淮南的一份关于屯田水利的冗长奏疏——那个名叫邓艾的典农功曹所上——带回了府中,在灯下看到深夜。
车驾在端门前停下。司马昭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市井的喧嚣与胸中的块垒一同压下,整理了一下朝服,随着父兄沉默地步入那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心的宫禁。脚下的青石板路冰冷而坚硬,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棋局上。
嘉福殿内,熏香袅袅,试图掩盖那新漆与旧木混合的气息。年幼的皇帝曹芳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小小的身躯几乎被那繁复的龙纹吞没,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在他眼前微微晃动,让他显得有些不安和茫然。大将军曹爽立于御座之侧,身着紫色朝服,腰悬金印紫绶,身形挺拔,目光扫视殿内群臣时,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掌控感。
朝会伊始,一切似乎都在曹爽的引导下井然有序。他率先出班,声音洪亮地奏报了几件国事:先是盛赞郭淮击退姜维,安定陇西,彰显大魏武德;接着又提及已在齐郡之西安、临菑、昌国等地划出新汶、南丰二县,用以妥善安置渡海而来的辽东汶、北丰两县百姓,称此乃“陛下仁德,泽被远人”。他言语从容,姿态自信,仿佛这帝国的文治武功,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殿内不少官员微微颔首,气氛一片“祥和”。然而,司马昭却注意到,父亲司马懿始终微阖双目,仿佛在养神,又仿佛眼前这一切喧闹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达到顶点时,曹爽话锋陡然一转,面向御座,语气变得格外“恳切”:“陛下,臣尚有一事启奏。太尉司马公,历事武皇帝、文皇帝、先帝三世,功在社稷,德高望重,乃国之柱石。今陛下冲龄,正需大儒引导,涵养圣德。臣愚见,当晋升司马公为太傅,上可辅佐陛下研习圣王之道,下可为天下臣工之师表。此实乃国家之福,陛下之幸也!”
话音甫落,侍中何晏立即应声出列。他面容白皙,风姿卓越,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大将军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论!昔伊尹辅汤,周公佐成王,皆以师保之尊,成不世之功。太傅之位,帝师之责,正需司马公这般德劭望重之臣担当,方能彰显朝廷崇文重道、优容元勋之意。”他引经据典,将这番明升暗降的谋划,粉饰得如同给予无上荣宠的盛典。
紧接着,散骑常侍邓飏、尚书丁谧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言辞恳切,仿佛若司马懿不接受,便是辜负了皇帝与朝廷的一片赤诚之心。
瞬间,满朝文武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投向了一直静立班首、闭目养神的司马懿身上。
司马昭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涌上面颊。他看见曹爽嘴角那抹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得意,看见何晏、邓飏等人交换眼神时那心照不宣的笑意。他攥紧了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已是一片惊涛骇浪——他们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剥夺父亲录尚书事的实权!
在一片寂静与瞩目中,司马懿终于动了。他缓缓睁开眼,步伐略显迟滞地走出班列,甚至在不经意间,手中的玉笏微微下倾,仿佛需要借此支撑一下年迈的身体。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愠怒或惊诧,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甚至带着几分疲惫的沙哑。
“老臣……”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谢陛下隆恩,谢大将军……及诸位同僚美意。”
他微微停顿,似在喘息,又似在组织语言,目光温和地扫过御座上懵懂的小皇帝,最后落在曹爽身上。“臣年事已高,近来常感精力不济,于尚书台繁杂政务,确有力不从心之憾,深恐有所疏漏,辜负了先帝与陛下的托付之心,夙夜忧叹,难以安寝。”
他的话语里带着真诚的“自责”,让一些不明就里的官员面露同情之色。随即,他话锋承接得无比自然:“今日大将军此议,正合臣心。太傅之职,尊隆无比,若能借此卸去俗务,专心于经筵,为陛下讲解《春秋》《尚书》之微言大义,于国,可育圣主明君;于己,亦可安度残年。此实乃……两全其美之策,老臣……感激不尽。”
说到最后,他甚至还抬起袖口,轻轻拭了拭并无泪水的眼角,脸上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感激的神情。那姿态,那语气,完美得无懈可击,仿佛曹爽给予他的不是一杯鸩酒,而是一剂救命良药。
御座上的曹芳,在身旁黄门侍郎的低声提示下,用稚嫩而平板的声音说道:“准奏。”
两个字,尘埃落定。司马昭只觉得一股冰凉的屈辱感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出去的冲动。他死死地盯着地面,不敢再看父亲那“恭顺”的背影,也不敢再看曹爽等人那胜利者的姿态。
散朝后,司马昭几乎是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府中的。太尉府——如今已是太傅府——门庭冷落,与往常并无二致,但在他眼中,那朱漆大门仿佛也黯淡了几分。院中那几株老梨树正开着繁密的白花,在他眼里却如同祭奠用的纸幡,透着凄冷。
他刚穿过前庭,便听到母亲张春华房中传来压抑着怒气的声响,杯盏掷地,清脆刺耳。“……欺人太甚!他们曹家便是如此对待三世老臣的?太傅?好一个尊荣无比的太傅!这分明是掘我司马氏的根基!”几个侍女战战兢兢地退避出来,不敢作声。母亲的愤懑如同炽热的火焰,灼烧着这府邸中本就凝滞的空气。
司马昭心中郁结更甚,他绕过正堂,下意识地向府邸深处的花园走去。然而,就在那梨树掩映的凉亭下,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父亲司马懿正与柏夫人对坐于石凳之上,中间一方棋盘,黑白子错落,局势似乎正到中盘。父亲拈着一枚黑子,神情专注地看着棋盘,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闲适笑意。阳光透过花枝的缝隙,在他深灰色的家常棉袍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也照亮了柏灵筠那沉静秀美的侧脸。她并未看棋,而是望着亭外一池春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此情此景,与朝堂上的暗流汹涌、母亲房中的怒火中烧,形成了近乎荒谬的对比。司马昭不由得停下了脚步,隐在一株梨树后。
只听司马懿缓缓落下一子,声音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退一步,方能海阔天空。”他抬起眼,目光掠过棋盘,看向柏灵筠,那眼神中是一种无需言说的了然与共鸣,“昭伯(曹爽)他,不懂这个道理。”
柏灵筠闻言,转回目光,唇角微扬,那笑意清浅却意味深长:“大将军求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自然看不到退步之后的万里云天。只是这局棋,才刚刚开始呢。”她的声音如清泉滴石,冷静而透彻。
司马懿不再言语,只轻轻颔首,视线重新落回棋枰之上,仿佛那纵横十九道,便是他的天下疆场。
司马昭怔在原地。父亲与柏夫人之间的寥寥数语,像一阵冷冽的风,瞬间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躁热。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悠闲”并非麻木,柏夫人的“沉静”也非漠不关心,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对局势共同理解的镇定。他不再停留,转身匆匆离去,心中却翻腾着比先前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径直闯入兄长司马师的书房,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兄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今日朝堂,奇耻大辱!父亲……父亲竟能如此忍受?太傅之名虽尊,却如断翼之鸟,折足之鼎,何以震慑宵小,何以维系朝纲?方才我见他在园中与柏夫人对弈,竟似全然无事一般……”
司马师正站在窗前,擦拭着一柄佩剑,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弟弟一下,目光沉静如水。“昭弟,稍安勿躁。”他放下剑,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仆役,走到司马昭面前,压低声音,“你只见到他们夺去了一个名头,却未见父亲以此换来了什么。”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满朝文武的窃笑,换来了曹爽更加的肆无忌惮!”司马昭愤然道。
“非也。”司马师摇头,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其一,暂避锋芒。曹爽势大,党羽初成,硬碰如同以卵击石。他此举,正暴露其内心对父亲的忌惮,故而欲以尊位架空,此乃怯懦之举,而非强大之征。其二,赢得人心。满朝文武,并非尽是阿附曹爽之徒。今日父亲受屈而顾全大局,坦然受之,曹爽得意而步步紧逼,两相对比,明眼人心中自有杆秤。人心向背,往往就在这微妙之间。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司马师目光锐利起来,“父亲借此脱离了尚书台那些繁琐的日常事务,更能专注于真正要害之处。”
“真正要害?”司马昭蹙眉。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司马懿走了进来。那身深灰色的家常棉袍在灯下让他更显清癯,但那双眼睛却比在朝堂上时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昭儿,心中还有不平?”司马懿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他走到书案前,案上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名册。
司马昭低下头:“儿子……只是不解。”
司马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指着那名册,问道:“你以为,权力之根,在于一个‘录尚书事’的虚名吗?”
司马昭迟疑了一下,未能立刻回答。
司马懿自顾说了下去:“非也。权力之根,在于军权,在于财赋,在于这天下州郡的守牧,边关的将帅之心。曹爽今日取我虚名,看似得意,却将他的急躁、专横、不能容人之实迹,暴露于天下。他能如此对我这三世老臣,他日又会如何对待其他功勋旧部?此乃自绝于人望之举,看似进,实为退。”
他枯瘦的手指在那名册上缓缓划过,那上面密布着蝇头小楷。“你看,雍州刺史郭淮,沉稳老练,久镇西陲;征东将军、扬州刺史王淩,其心难测,需谨慎待之;并州、幽州,乃至这洛阳中军诸营,多少将领曾随为父征战,或出自为父举荐……还有,那邓艾在淮北提出的屯田之策,开凿河渠,以利灌溉,此乃强兵足食之本,国家命脉所系。曹爽或只视其为钱粮小事,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根基所在。”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渐渐浇熄了司马昭心头的躁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寒意与明悟。
最后,司马懿将那名册轻轻推向司马昭,目光凝重:“从今日起,你需细细研读此册。不仅要记住他们的名字官职,更要明了其性情禀赋,派系渊源,过往功过,乃至家中子弟、门生故吏。军权,财权,人心,此三者为乱世立足之本。曹爽在朝堂之上争名夺利,我等便需在这帷幕之后,默默布局。他日,你方会明白,今日退这一步,乃是为了日后能进三步,乃至十步。”
司马昭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名册。兽皮封面粗糙的质感摩挲着他的指尖,也摩挲着他那颗年轻而激荡的心。
是夜,太傅府的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司马昭埋首于浩瀚的档案之中,竹简与帛书堆满了案头。油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他仿佛一名潜入深水的渔夫,开始耐心地编织着属于自己的网络,辨认着每一根丝线的走向与韧性。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寂静无声。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大将军府方向,似乎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随风飘来,那是胜利者在欢庆他们的盛宴。
明升暗降,对司马懿而言,非但不是终结,反而是一场更深谋远虑的蛰伏的开始。他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主动退入了阴影之中,收敛了所有的锋芒,等待着猎物在志得意满之时,自己走入那早已窥见的陷阱。正始元年的这个春天,温水已然备好,就看谁,先被这温柔的假象煮透,沉沦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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