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五年春日
大将军府邸内,暖风拂过新裁的蜀锦窗纱,带来后院池畔初开桃李的淡香。曹爽斜倚在胡床之上,手中无意识的摩挲着一块羊脂美玉,目光却并未落在堂下翩跹的舞姬身上。
他近来常感一种莫名的焦躁。权力,他已然紧握。自正始以来,改制、安插亲信、排挤司马懿......每一步都看似顺利。那老物如今称病在家,韬光养晦,朝堂之上,已鲜少听到他麾下那些世家老臣的聒噪。可曹爽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并非一纸诏令或一次朝议便能夺取。
“声望……军中威望……”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父亲曹子丹(曹真)当年横扫陇右、力拒诸葛的赫赫战功,如同一座需要他奋力攀登甚至超越的高山。而那个深居简出的司马懿,虽沉默不语,其身影却仍如阴云,笼罩在无数边关将领的心头。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一场酣畅淋漓、足以匹配甚至盖过父辈荣光、更能让司马懿及其党羽彻底黯然失色的不世之功。他要向所有人证明,他曹昭伯能位极人臣,靠的不仅仅是父辈的余荫,更是自身足以安邦定国的能力,他丝毫不比那个被先帝誉为“社稷之臣”的司马懿逊色!
大将军,一个清越而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散骑常侍邓飏不知何时已凑近,他面容白皙,因方才饮了几杯酒,更添几分潮红,细作来报,蜀将蒋琬已将主力从汉中退守涪县,汉中防务空虚。此乃天赐良机啊!若我军从骆谷道奇兵突出,必能打王平一个措手不及,一举拿下汉中!
坐在下首的李胜也立刻接口,语气更加激昂:邓常侍所言极是!蜀汉自诸葛亮死后,已是日薄西山。大将军正可趁此良机,建立不世之功,以安天下之心!若成此大功,则威加海内,名垂竹帛,纵使...纵使伊、霍复生,亦难望项背矣!他巧妙地将伊、霍与司马懿关联起来,精准地搔到了曹爽的痒处。
曹爽眼中闪过一丝炽热的光芒,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凯旋时,洛阳万人空巷,百官跪迎的景象。到那时,谁还敢私下议论他曹昭伯只是倚仗父荫?谁还会记得那个只能在家的太傅?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虚妄的狂热感染。参军杨伟眉头紧锁,沉吟良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朗声谏道: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骆谷道险,山路崎岖,更兼水源匮乏,大军行进极其困难。昔年诸葛亮都不敢从此路大举用兵,其中必有缘故。若我军贸然进入,一旦蜀军据险扼守,粮道断绝,后果不堪设想啊!
未等曹爽表态,坐在杨伟对面的夏侯玄却微微欠身,语气平和却坚定地开口:参军未免过于谨慎了。正因为诸葛亮不敢走此路,王平必不防备。蒋琬既已退兵涪县,汉中守军不足三万,正是我军出其不意、速战速决的良机。大将军决策英明,洞察战机,玄不才,愿效犬马之劳,随军西征,以竟全功!夏侯玄的表态,不仅表达了对曹爽的全力支持,更隐隐流露出欲在此战中有所作为的渴望。
邓飏见气氛有利,立即补充道:大将军,还有一事。司马懿在关陇经营多年,其旧部遍布各军。若走其他路线,难免受其掣肘。而骆谷道直插汉中,正可绕开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让大将军得以全权指挥,不受干扰。
这番话深深打动了曹爽。他想起司马懿那些遍布西北的旧部,每次用兵都要顾及这些人的态度,实在令人不快。若是能避开这些牵制,独揽全功,岂不更好?
杨伟还要再谏,曹爽已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够了!用兵贵在出其不意,岂能因循守旧?泰初(夏侯玄字)深知我心!此事,本将军意已决!即刻传令雍凉都督赵俨,整备兵马粮草,待本将军亲至长安,兵发骆谷!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特意强调道:至于太傅......司马公年老体衰,正在府中静养,此等劳心费力之事,就不必去搅扰他清静了。
几乎在洛阳决策的同时,千里之外的长安骠骑将军府内,气氛却凝重如铁。
年迈的赵俨拆阅了来自洛阳的紧急公文,那双看惯了边关烽火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公文上,大将军曹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即刻整备雍凉兵马、粮草,准备经由骆谷,大举伐蜀。
糊涂!荒唐!赵俨猛地将公文拍在案上,震得笔砚乱跳。他须发皆白,但脊背依旧挺直,此刻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曹昭伯欲效竖子成名乎?竟欲驱十万将士入此死地!
他太了解关中和蜀地了。骆谷那是什么地方?是秦岭天险中最崎岖难行的道路之一!两侧绝壁千仞,谷底水流湍急,栈道年久失修。大军行进,队伍首尾难以相顾,一旦遇伏,便是瓮中之鳖。粮道?那更是笑话!从关中转运粮草,人吃马耗,等运到前线,十不存一!当年武皇帝(曹操)何等雄才大略,都对从骆谷大规模用兵慎之又慎,他曹爽何德何能?
更遑论蜀汉绝非待宰羔羊。王平,那个出身行伍、被先帝(刘备)和诸葛亮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沉稳坚韧,最擅守城。费祎虽理政为主,却也非不通军务。汉中经营多年,城防坚固,岂是易与之辈?
没有丝毫犹豫,赵俨立刻铺开帛卷,奋笔疾书。他不再顾及措辞是否委婉,直接将骆谷之险、粮运之难、蜀军之固一一剖陈,言辞恳切,甚至带着老臣的痛心疾首。......夫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今劳师远征,逾越险阻,转运艰辛,而欲侥幸于万一,非社稷之福也!臣昧死以闻,伏望大将军息此役,养民力,待时而动,则天下幸甚!
这封如同泣血般的谏书,以六百里加急送往洛阳。
然而,它换来的不是曹爽的幡然醒悟,而是勃然大怒。
老匹夫安敢如此!大将军府内,曹爽将赵俨的奏疏狠狠掷于地上,脸色铁青。倚老卖老,竟敢教训起本将军来了!他镇守长安多年,畏蜀如虎,岂知我大魏今日兵锋之盛?
邓飏在一旁阴恻恻地添火:大将军,赵骠骑此言,非但长他人志气,更是暗指大将军决策不明,有伤国体啊。若留他在雍凉,必碍大事。
曹爽眼中寒光一闪,杀意乍现即收。赵俨毕竟是三世老臣,功勋卓着,动他需要名目。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冷声道:赵公年事已高,久处边塞,难免思虑不清,体魄不支。传诏:骠骑将军赵俨,忠勤为国,然年高多病,不堪边务辛劳,着即卸任雍凉都督之职,回朝荣膺司空之位,参议朝政。雍凉军事,由夏侯玄接掌!
一纸诏书,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最坚定的反对者拔除。消息传出,朝野暗流涌动,许多老臣心生寒意,却无人再敢直言。伐蜀的道路,被曹爽以绝对的权力,强行铺平。
太傅府,书房。
窗外春光明媚,室内却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司马懿依旧披着那件半旧的深色棉袍,听完了司马师低声的禀报——曹爽如何决意伐蜀,杨伟如何劝谏无效,赵俨如何上书力谏又被罢免,夏侯玄如何接任都督。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种洞察世事的平静。
赵俨老成谋国,其言不虚。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骆谷道险,粮运艰难。诸葛亮尚不能由此取关中,况曹昭伯乎?他微微侧首,看向沉稳的长子,师儿,你可知此战结局?
司马师垂手恭立:父亲,曹爽志大才疏,夏侯玄清谈之士,二人统军,入此死地,必败无疑。
司马懿颔首,非但必败,且是惨败。十万大军,能生还者,恐十无三四。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悯,旋即被更深的谋算取代。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取帛笔来。
司马师依言奉上。司马懿略一思忖,提笔蘸墨,开始书写奏表。他的笔迹沉稳有力,措辞却极尽恭顺谦卑。
表中,他先感念陛下天恩大将军信赖,继而以臣虽老病,犬马之心未泯为由,主动举荐次子司马昭——粗通军旅,略晓战阵——随军出征。恳使其效力军前,虽执锐披坚,亦无所辞,庶几得报国恩于万一......
这是一步精妙的棋。于公,他司马懿忧心国事举贤不避亲,姿态无可指摘。于私,他将一颗最关键的棋子,合法地送入了曹爽的核心阵营。司马昭此去,是眼睛,能看清前线一切虚实真伪;是耳朵,能听取军中各方动向;更是一根楔子,能在关键时刻,牵制甚至影响夏侯玄的决策,保护司马氏在军中的旧部势力,将伤亡和损失降到最低。
曹爽接到这份奏表,果然如鲠在喉。他岂愿让司马家的人掺和进来?但司马懿此举占尽大义名分,他若拒绝,反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排斥异己。在邓飏一孺子,安能坏事,正好置于眼下监视的劝说下,曹爽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准了奏,任命司马昭为征蜀将军,归夏侯玄节制。
是日,洛阳城外,旌旗招展,号角连营。曹爽登上高台,检阅着即将开拔的大军,阳光照在他明光锃亮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却虚幻的光芒。他志得意满,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与此同时,太傅府那扇终日虚掩的后门悄然开启,一身戎装的司马昭向父亲与兄长默默行礼,翻身上马,汇入了滚滚西去的铁流之中。
司马懿独立于庭院深处,负手遥望西方天际。那里,秦岭的轮廓在春日晴空下显得格外沉郁。风中带来远方的尘嚣与战鼓声,他微微阖目,一句低语消散在风中,带着命运的冰冷与决绝:
且看骆谷,如何葬送这十万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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