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雨,似乎永无休止。连绵的雨丝将骆谷染成一片浑浊的泥黄,也浇透了每一个魏军士卒的心。当撤退的命令终于从中军大帐传出时,没有号角,也没有旗帜的指引,只有各级将校嘶哑而疲惫的呼喊,沿着蜿蜒的谷道层层传递。
“撤!全军撤退——!”
这命令如同在将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早已被兴势天险和王平守军磨尽了斗志的士兵们,没有欢呼,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骚动。长久以来被困死在这绝境的压抑,瞬间转化为对回家、对生路的极度渴望。他们迅速抛弃了沉重的营帐和多余的辎重,争先恐后地向东,向着来路涌去。求生的欲望过于强烈,以至于建制在顷刻间瓦解。左营的士兵冲乱了右营的队列,督战队被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为了抢先一步,推搡、叫骂甚至兵刃相向都在泥泞中上演,混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他们太想结束这场战争了,这不顾一切的渴望,恰恰成了溃败的开端。
队伍最前方,由偏将军孙兴率领的先锋残部,好不容易挣扎着接近沈岭隘口。士兵们脸上刚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就被眼前的一幕冻僵了。
隘口之上,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脊,此刻却密密麻麻插满了蜀军的旗帜。玄色的“汉”字大纛和“费”字将旗在雨雾中猎猎作响,盔甲和兵刃的寒光刺破了阴沉的天空。蜀汉大将军费祎,已然如磐石般扼住了这条生命的咽喉。
“放!”
随着蜀军督将一声令下,积蓄已久的死亡风暴骤然降临。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滚木和礌石沿着陡峭的山坡轰鸣而下,碾过一切试图阻挡的物体。
“有埋伏!快跑啊——!”
绝望的呐喊瞬间被撞击声、骨碎声和惨叫声淹没。狭窄的谷道成了天然的屠场,魏军士卒无处可躲。新兵李三娃看着身旁的同乡被一根巨木砸中,哼都没哼一声就变成了肉泥。他吓得瘫软在地,随即被后面涌来的人潮践踏而过。校尉张勇试图组织麾下几十名老兵结阵抵抗,几轮箭雨过后,阵型便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消融。运载伤兵的马车被掀翻,车轮兀自空转,鲜血从车篷下汩汩流出,混入泥水。
死亡以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展览在每一个幸存者眼前。
在这片人间地狱的中段,大将军曹爽和征西将军夏侯玄,在数百名精锐家兵部曲的拼死护卫下,试图强行冲开一条血路。曹爽早已失去了出征时的意气风发,金漆明光铠上沾满了泥浆,头发散乱,脸色惨白如纸,紧紧抓着马缰的手指早在这寒雨中冻得骨节僵硬。夏侯玄则神情恍惚,名士的从容荡然无存,华美的袍服被荆棘划破,口中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费祎为何在此……”
“保护大将军!”部曲督曹忠声嘶力竭地吼道,挥刀劈开一支流矢。他们抛弃了所有代表身份和仪仗的器物——华盖、符节、鼓乐,甚至曹爽心爱的玉具剑,只为减轻负担,跑得快一些。这支小小的队伍,像一把尖刀,不惜一切代价地向前突进,将更多的混乱和死亡留给了身后的普通士兵。
而在混乱的潮水边缘,征蜀将军司马昭展现出了超乎年龄的冷静。他并没有跟随溃兵盲目奔逃,而是在亲兵队长司马亮和几名低阶军官(如牙门将李虎、屯长赵贲)的协助下,收拢了约五六百名尚存理智的败兵。“结圆阵!长矛在外,弓弩手居内!向那片高地移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支临时组成的小小队伍,在混乱的洪流中宛如一座孤岛,且战且退,为更多溃散的士卒提供了一个短暂喘息和跟随的方向。许多人在奔逃中瞥见那面虽残破却依旧挺立的“司马”旗,下意识地便靠拢过来。
当曹爽、夏侯玄在衙岭再次遭遇蜀军拦截,部曲死伤近半,最终仅率数十骑狼狈逃出生天的消息传回洛阳时,这座帝国的都城仿佛经历了一场地震。
溃败的详情无法掩盖。先是零星溃兵带回了骇人听闻的片段,随后,关中各地郡县报送的损失文书雪片般飞入尚书台。十万大军折损过半,器械粮秣丢弃殆尽,民夫徭役死者不可胜数……举国哗然。
大将军府门前,昔日车水马龙的景象一去不返,变得门可罗雀。曹爽回府后便称病不出,试图躲避风头。他的智囊们,如何晏、邓飏,则在朝中极力散播“蜀道天险,非战之罪”、“前锋受挫,牵动全局”的论调,试图将罪责推给夏侯玄和客观环境。
然而,真相如同水底的暗石,总会随着潮水退去而显露。
就在朝堂之上为追责之事争论不休,民间怨声载道,关中悲歌四起之时,太傅司马懿的次子、散骑常侍司马师,于一次常朝中,平静地出列,向御座上的小皇帝曹芳和垂帘的郭太后,呈上了一封奏表。
“臣太傅懿,诚惶诚恐,顿首再拜……”司马师的声音沉稳,清晰地回荡在太极殿中。奏表中,司马懿对骆谷之败的决策过程只字未提,对自己最初的劝阻更是讳莫如深。通篇言辞恳切,充满忧惧,核心只有一事:善后。
他恳请朝廷立即开仓,拨付钱粮“抚恤关中流离之民,勿使圣天子子民冻馁于道”;建议征调太医署人手,“速遣良医,救治伤痍,以彰陛下仁德”;最后,他力主“收敛阵亡将士骸骨,于长安近郊择高地设义冢集体安葬,优加抚恤其家”,并请求在合适之时,由朝廷派员主持祭奠。
这份奏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激起了巨大的反响。与曹爽集团急于推诿塞责的嘴脸相比,司马懿不言己功、只忧国事、体恤士卒与百姓的姿态,赢得了从朝中清议大夫到边军普通将领,乃至关中受灾黎庶的广泛赞誉。人心向背,在沉默中悄然逆转。
数日后的午后,阳光透过太傅府后院书房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司马昭已换下征尘未洗的戎装,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衣,向父亲详细禀告了前线的所见所闻:从曹爽在长安如何一意孤行,到骆谷中如何指挥失当,再到兴势城下的僵持与三岭之间的惨状,以及他自己最后如何收拢残兵,艰难突围。
司马懿斜倚在胡床上,半阖着眼,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将儿子描述的每一幅画面都刻入脑中。直到司马昭讲完,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窗外假山池畔的潺潺水声。
良久,司马懿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司马昭身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昭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庭中古井,波澜不惊,“你此番临机处置,颇识大体。”他微微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布料,仿佛在掂量着什么无形之物。
“曹爽此役,”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物,“断送的,又何止是十万大军与关中钱粮?”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窗外那方小小的、却意蕴悠长的庭院景致。
“他断送的是天下士人之望,是关中军民之心,更是这满朝文武,对曹氏宗亲最后的一点期许。”他的话语如同钝刀割肉,缓慢而清晰地剖析着时局,“民心、军心、士林清议,经此一役,已悄然易主,归于我司马氏矣。”
司马昭屏息凝神,感受着父亲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分量。
司马懿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儿子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冷静,以及一种更深的、引而不发的决断。
“然,蛟龙潜渊,非为永蛰,乃待云兴雷动之时。”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可以结束了,“下去吧,好生歇息。往后……尚有余多事宜。”
司马昭躬身退出书房。室内,只余司马懿一人。他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午后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仿佛有风云正在无声地汇聚,预示着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司马老贼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