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漏进牲口棚,带着一股驱不散的、混合着牲口粪便、湿土和草料霉烂的滞重气味。
荣安坐了起来,靠在墙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小心翼翼。熟睡是奢侈的妄想,身体残留的本能如同绷紧的弓弦,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警醒。
屋外,车马行的喧嚣已早早开始——沉重的马蹄铁踏过泥泞地面的噗嗤声、车轴缺油发出的刺耳吱嘎声、粗声大气的吆喝指挥声、夹杂着几句含混的俚语咒骂。
这寻常的嘈杂,却像无数根细密的针,刺探着荣安紧绷的神经。她侧耳倾听着,试图从这片混沌中剥离出特定的节奏,特定的脚步声,那些有意无意靠近牲口棚又迅速离开的动静。没有直接的窥探,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窥伺感,如同湿冷的蛛网,早已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这小小的角落。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挣扎着站起身。
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她必须出去,必须在这张无形的网里找到一丝缝隙,一丝可以让她暂时喘息的缝隙,哪怕只是片刻。
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整理了一下身上新换的粗布衣裳,将狼噬日铜符再次贴身藏好,那张薄薄的羊皮卷则被她小心地折叠起来,塞进袖口一个不起眼的破口夹层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掀开了那扇隔绝内外的油腻布帘。
天光刺眼。
车马行的大院里,一派忙碌景象。
几辆沉重的板车正在装货,粗麻绳捆扎着巨大的箱笼。伙计们赤裸着上半身,汗流浃背地喊着号子搬运重物。马厩里,马夫正提着木桶添水加料,马匹甩着头,打着响鼻。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忙碌。
然而,就在荣安踏出牲口棚阴影的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一刹。
斜对面棚屋下,一个倚着柱子、正用粗糙磨刀石打磨斧刃的汉子,手中的动作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眼皮似乎抬了抬,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磨他的斧头。
那动作快得像是错觉,但荣安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审视。
靠近大门处,一个蹲在地上检查车轮的伙计,在她身影出现时,手指在轮辐上停顿了半拍,头微微侧了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用眼角的余光锁定了她走向大门的路径。
荣安面无表情,脚步虚浮,像个真正被伤病折磨、只想尽快找到食物和水的落魄旅人。她微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向车马行大门走去。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和身侧,那些看似专注于各自活计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无声无息地黏附在她背上。
那史伟……
这车马行,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而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囚禁在无形的栅栏之后。
……
青溪县城的清晨,在浑浊的日光里苏醒。
空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意,混合着河道淤泥的微腥、早市上蒸腾的熟食香气、以及无数行人踩踏后扬起的尘土味。
街道远谈不上宽敞,青石板路被经年累月的脚步和车轮磨得光滑溜亮,缝隙里嵌着黑黢黢的污泥。两旁的店铺参差挤挨,褪色的招幌在微风中无精打采地晃动。
生药铺门口晾晒着成串的药材,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味。布庄的伙计正费力地卸下厚重的门板,露出里面堆叠的布匹。铁匠铺里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火星偶尔溅到门外。挑着担子的小贩沿街叫卖,新鲜的菜蔬、活蹦乱跳的鱼虾、热气腾腾的炊饼蒸糕……喧嚣的人声、车马声、叫卖声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沉闷的网,兜头罩下。
荣安混迹在熙攘的人流中,像一滴水汇入浑浊的河流。
她佝偻着背,捂着伤处,目光低垂,在路边一个卖热汤饼的小摊前停下,摸出几个铜钱,要了一碗飘着零星油花的清汤寡水的汤饼。
她挑了个最靠边的破旧条凳坐下,背靠着油腻的墙壁,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汤水,动作迟缓而笨拙,仿佛一个被生活彻底压垮的可怜虫。
然而,她低垂的眼帘下,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无声地扫视着周围。
斜后方,隔着两三个行人,那个在车马行磨斧头的汉子,正蹲在一个卖草鞋的摊子前,装模作样地翻捡着,粗糙的手指捏着草鞋,眼神却时不时飘向汤饼摊的方向。
街角一个卖杂货的挑担前,另一个车马行的熟面孔——那个检查车轮的伙计,正跟货郎讨价还价买着针线,声音刻意放得很大,身体却始终保持着面向汤饼摊的角度。
还有第三个。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看起来像个普通脚夫的男人,靠在对面茶肆门口的木柱子上,端着一个粗瓷碗喝着劣质的茶水。他看似在歇脚,目光却极其自然地、一次又一次地掠过荣安所在的位置。
三股视线,如同无形的丝线,从不同的角度缠绕过来。他们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缀着,保持着一种既能随时掌控她动向、又不会轻易引起她警觉的距离。
史伟的“眼睛”,如影随形。
荣安胃里一阵翻搅,这碗本就寡淡的汤饼愈发难以下咽。她强迫自己又喝了两口,然后放下碗,像是耗尽了力气般,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继续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挪动。
她走过一家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面,朝奉尖刻的眼神扫过她的粗布麻衣,便再无兴趣。她在一家挂着“专治跌打损伤”幡子的草药铺前驻足片刻,铺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草混合着劣质烧酒的味道。她看着那些黑褐色的膏药和捆扎好的草药包,最终只是默默地走开——她不能留下任何指向性的痕迹。
街市的热闹与她格格不入。
路过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孩子,不耐烦地呵斥着;几个半大的小子追逐打闹,差点撞到她的伤处;一个穿绸衫、摇着折扇的富家公子,在仆役的簇拥下旁若无人地走过,嫌恶地瞟了她一眼……
所有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末世将至前的混乱、疲惫和麻木。阳光照在那些匆忙或呆滞的脸上,却驱不散眼底深处的灰暗。
荣安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无处不在的监视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前路茫然,后路断绝。
这偌大的青溪县城,竟无一处可容她喘息。疲惫和混乱的潮水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站在一个十字街口,看着眼前陌生而嘈杂的人流,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孤立感攫住了她,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旋转,而她被遗弃在旋涡的中心,动弹不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茫然中,几个挑夫模样的人从她身边走过,沉重的扁担压得他们肩膀深深塌陷,汗水浸透了破旧的短褂。他们低着头,脚步沉重,其中一人压低了沙哑的嗓子抱怨道:
“……这日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过的!昨天老五家又被官差踹了门,硬说他家房梁上有块石头像什么‘祥瑞’,要征走!不给?差点当场打死!这他娘的还有王法吗?”
“王法?”
另一个声音带着浓重的嘲弄和疲惫:“王法是给那些穿绸缎的老爷们定的!我们这些泥腿子,命贱!听说北边……更惨!”
“唉……这朱勔的‘花石纲’,简直是要把人的骨头都榨出油来!听说连祖坟上的好石头都不放过!”先前那人恨恨地啐了一口。
这时,第三个声音,更低沉,也更警惕地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和神秘:“嘘!小声点!莫乱说……俺听老家那边的人讲,圣公……圣公那边,好像有说法了……”
“圣公?”
第一个挑夫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某种隐秘的期待,“你是说……方腊?”
“方腊”两个字,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荣安混沌的脑海!
嗡——!
所有的茫然、疲惫、伤痛,瞬间被一股强大的电流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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