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香风笑语、丝竹管弦,此刻在荣安耳中都化作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
那些或明或暗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尤其是赵姝凝和高玉婉那强压着嫉恨与不甘的眼神,如同细密的芒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太后的“慈爱”更像是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将她困在这虚伪的繁华之中。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华丽鸟笼的野雀,每一根羽毛都在叫嚣着要逃离。
她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趁着一位宗室子弟上前向太后献画,引得众人注意力暂时转移的间隙,荣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只是有些不适而非失礼。
她起身,走到太后榻前,微微屈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歉意。
“太后娘娘,卑职……卑职突感有些头晕气闷,许是连日奔波,尚未缓过劲来,恐扰了娘娘和诸位雅兴,想先行告退,回衙署歇息片刻,望娘娘恩准。”
太后正欣赏着那幅画作,闻言转过头,仔细看了看荣安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慈祥的关切:“哎呀,瞧你这孩子,脸色是不太好。定是前些日子辛苦着了。既然身子不适,那就快回去好生歇着吧。哀家准了。回头让御医给你瞧瞧。”
“谢太后娘娘体恤,卑职告退。”
荣安如蒙大赦,再次行礼,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低着头,快步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暖阁。
一出殿门,外面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她沿着来时的宫道疾步而行,只想尽快离开这深宫禁苑,回到皇城司那相对“简单”的阴冷环境中去。
然而,没走多远,刚刚拐过一处栽种着稀疏竹子的连廊转角,她就猛地停住了脚步。
连廊的阴影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静立在那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不是别人,正是李畴——或者说,阿六。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劲装,廊下光线昏暗,却足以让荣安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刹那间,饶是荣安来自信息爆炸的现代,见惯了各种屏幕上的俊男美女,心脏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却并非阴柔女气。肤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五官轮廓清晰利落,如同最好的匠人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山脊,唇形薄而分明,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仁是罕见的深褐色,在昏暗光线下近乎纯黑,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似乎蕴藏着万千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
此刻,这双眼睛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她。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名剑,敛去了沙场的血腥杀伐之气,却散发出一种更加内敛、也更加迫人的清冷与孤高。这与暖阁内那些涂脂抹粉、夸夸其谈的贵族公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也难怪京中贵女为他痴狂。
荣安一时间有些语塞。之前一直叫惯了“阿六”,此刻面对这张脸,这个身份,“阿六”两个字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了。而“李大人”又显得过于生分和官方,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太后那番“揭底”之后。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和尴尬。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她决定快刀斩乱麻,把话挑明。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李畴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语气尽量保持平静。
“李……大人。”
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个称呼。
“你也出来了。”
李畴没有回应她的寒暄,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下文。
荣安抿了抿唇,继续道:“刚才在太后宫里……那些话,想必你也听到了。我想……有些事情,可能需要澄清一下。”
她停顿了一下,组织着语言,决定直接抛出核心问题:“你……也早就察觉到了……我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荣安’。”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之前……我也和你挑明过……我醒来之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关于过去,关于……关于某些人,某些事,都很模糊。太后说的那些……我完全没有印象。”
她这是在试探,也是在摊牌。
她之前确实向阿六透露过自己“失忆”的情况,也暗示过“我不是她”,阿六也察觉到了。
李畴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波动,仿佛荣安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无关紧要的话。
但他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加幽深了一些。
就在荣安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否认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喜怒:“所以呢?”
这三个字,平淡无奇,却让荣安一时语塞。
所以呢?所以我不是原来那个痴恋你的荣安,所以你不用因为太后的那番话而有任何心理负担,所以那些贵女们的敌意纯属无的放矢,所以我们以后可以纯粹是同事关系……荣安在心里预演了无数种解释,但被李畴这简短的三个字一堵,反而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把心一横,说得更直白些:“所以!我想告诉你,无论以前‘荣安’对你是什么态度,有什么想法,那都与我无关!我对她……对你的那些心思,一无所知,也完全没有兴趣!今日太后所言,纯属误会,请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这番话说完,荣安感觉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总算说清楚了!
然而,李畴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听完她这番急于撇清关系的话,那张俊美得近乎冷漠的脸上,竟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嘴角似乎也勾起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让他整个人瞬间多了几分活气,却也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表示理解,而是……上前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他这一步迈出,顿时拉近到了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冷冽皂角和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味道,清晰地传入荣安的鼻腔,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性。
荣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廊柱上,心中警铃大作。
这人想干什么?
李畴低下头,那双深褐色的眸子近距离地凝视着荣安,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磁性,一字一句地敲在荣安的心上。
“你说你不是她?”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说你失忆了?”
“有何证明?”
荣安一愣:“我……我确实不记得……”
“失忆,只是一种说法。”
李畴打断她,目光如炬:“谁能证明,你不是原来的荣安?谁又能证明,你这‘失忆’,不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或者说……一种逃避责任的手段?”
荣安被他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气得胸口起伏,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伪装?我逃避什么责任?”
李畴的嘴角那个嘲讽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但他眼神却依旧冰冷:“意思是,现在,顶着‘荣安’这个名字、这张脸、这个身份的人,是你。那么,由这个身份所带来的一切——无论是皇城司的职责,还是……其他的一些‘麻烦’,比如……”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慈明殿的方向:“那些因‘荣安’而起的关注和纠缠,自然也该由你来承担。”
他微微俯身,靠近荣安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地说:“你占了这个身份,享受了它可能带来的便利和些许庇护,那么,它留下的‘业’,你就得负责收拾干净。这很公平。”
“至于你究竟是谁……”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一点距离,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沉寂:“我不在乎。在我这里,你就是荣安,‘血罗刹’。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除非,你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真的‘不是’。”
荣安被他这番强盗逻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法反驳!
确实,她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自己“不是”荣安!
穿越这种事,说出来谁信?失忆更是死无对证!
而且她要怎么证明?
证明原身是多重间谍?
她是想死吗?
她看着李畴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无情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人,远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和……可恶!
“你……你这是强人所难!”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交易。”
李畴纠正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或者,你可以称之为……合作。”
“合作?”
荣安皱眉。
“你刚才说,你对‘那些麻烦’没有兴趣。”
李畴淡淡道:“正好,我也没有。但显然,有些人并不这么想。太后今日之举,意在敲打,也意在……撮合?或者,只是将水搅浑。”
他顿了顿,继续道:“既然你我现在都被架在了火上,不如各取所需。你,以‘荣安’的身份,替我挡掉那些不必要的‘桃花’和麻烦。作为回报……”
他深深地看着荣安:“我会帮你,坐稳‘荣安’这个身份。皇城司内部并不平静,你的‘失忆’和最近的变化,早已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没有我的掩护,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多久?”
荣安心中剧震!
李畴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心中一直隐隐不安的锁。没错,皇城司那帮人精,尤其是“天”字组那几个怪物,怎么可能对她的变化毫无察觉?阿六之前或多或少的维护,或许并非无缘无故……
见她神色动摇,李畴给出了最后的砝码:“我们目标一致,而你想要在皇城司活下去,我们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务。互相遮掩,互为屏障,是目前对你我都有利的选择。至于其他的……”
他扫了她一眼:“都是细枝末节。”
荣安沉默了。她快速权衡着利弊。
李畴的话虽然可恶,但却是赤裸裸的现实。她需要皇城司这个身份作为立足点,也需要李畴这样一个强大的“盟友”,或者说,互相利用的对象来应对内外的危机。而替他挡掉那些贵女的麻烦,虽然恶心,但相比起皇城司的刀光剑影,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确实是一笔交易。
一场建立在谎言和利益之上的合作。
“……好。”
良久,荣安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干涩:“我答应你。合作。”
李畴脸上那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表情消失了,重新恢复了万年寒冰般的沉寂。他微微颔首:“明智的选择。”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鬼见愁”阿六。他迈开步子,身影很快消失在连廊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荣安独自一人靠在冰凉的廊柱上,看着空荡荡的连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虽然达成了暂时的“合作”,但她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憋屈。
总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家伙牵着鼻子走,一步一步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
他那句“你造的业,你收拾”,听起来义正辞严,可仔细品味,怎么都像是他早就挖好了坑,就等着她自己跳进来,还让她觉得是自己理亏?
尤其是最后他那副“合作达成,互不相欠”的冷淡模样,更是让荣安气不打一处来。
“混蛋……”
她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看着李畴消失的方向,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自己上当!这家伙,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无害!跟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是,事已至此,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荣安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也朝着宫外走去。只是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了。这汴京的水,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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