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休整了约莫两个时辰,在天玑那碗药汁的作用下,她的伤势得到了初步控制,剧痛转为沉闷的钝痛,精神也恢复了些许。然而,内心的波澜却丝毫未平。天玑的试探如同绵里藏针,而天枢那始终未散的冰冷压迫感,更是让她如芒在背。
她知道,与天枢的正面交锋,避无可避。
果然,当天光微熹,透过窗纸洒入一丝朦胧灰白时,那名沉默的老者再次出现,示意荣安跟他走。
这一次,去的是院落另一侧,天枢所在的那间亮着灯的房间。
推门而入,房间内的陈设同样简洁,但细节处却透露出不凡。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摆放的不是文书,而是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以及一个正在缓缓吐出青烟的青铜兽首香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沉静的檀香,与天枢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天枢依旧穿着那身暗紫色锦袍,戴着黄金面具。此刻,他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汴京城。晨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峭的背影。
荣安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天枢的那双眼睛,瞳仁颜色比常人稍浅,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质感,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深不见底的幽邃和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如同浸过寒泉:“能动了?”
荣安左手扶着固定好的右臂,站在房间中央,不卑不亢地回答:“多谢挂念,暂无大碍。”
天枢缓缓转过身,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落在荣安身上,如同冰原上的猎鹰审视着它的猎物。他的目光在她包扎固定的右肩停留一瞬,掠过她苍白却依旧平静的脸,最后与她的视线对上。
“无关之人,我从不多费心神。”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留你在此,只因你还有用。”
荣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不知我有何用处?若是为了方腊余党之事,我所知,昨夜已尽数告知天玑。”
“天玑是天玑,我是我。”
天枢踱步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他问的是皇城司的案子,我要问的,是你。”
“我?”
荣安挑眉:“我一介微末干当,不知有何值得垂询?”
“微末?”
天枢语气充斥着极淡的讥诮:“蔡元长的掌上明珠,童道夫探子营的都头,如今更是引得摩尼暗卫亲自出手刺杀……荣安,你这‘微末’,未免太过惹眼了。”
他果然对她的多重身份了如指掌!荣安心头一紧,但更让她警惕的是他话语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强烈的个人情绪。那不仅仅是公事公办的审视,更像是一种……掺杂了厌恶与某种被冒犯了的傲慢。
“身份乃时势所迫,非我所愿。”
她试图将话题拉回公务层面:“若你怀疑我对朝廷的忠诚,大可明察。”
“忠诚?”
天枢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冰冷:“与你谈忠诚?与一个周旋于权阉、奸相,甚至……”
他话锋一顿,眼神锐利如箭,直刺荣安心底:“……与多个男人牵扯不清的人,谈忠诚?”
荣安呼吸骤然一窒!他知道了?他知道些什么?是猜测,还是掌握了确凿证据?男人是王公子吗?
金人那边的呢?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清清白白,清者自清。”
“不知?”
天枢站起身,缓步绕过书案,走到荣安面前。他身材高大,带来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他低下头,那双冰冷的琥珀色眸子紧紧锁住荣安,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告诉我,你与那程普、与那李畴是何关系?还有……你体内那需要定期缓解的‘牵机’之毒,来自何处?”
轰!
荣安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牵机”之毒他竟然知道?情报能力如此强大,那么她与王公子、与金人……
但她面色平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不解。
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天枢一顿,随后讥诮更大,其中还掺杂了一丝蔑视。
“怎么?无话可说了?”
他靠得极近,冰冷的气息隔着面具都能让荣安发寒:“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表演。从你回到汴京,踏入蔡府的那一刻起,你所有的举动,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场蹩脚的闹剧。”
荣安依然不慌不乱,强大的心理素质让她越发沉静。
“你……监视我?”
她表现出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悦。
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对同僚如此关注?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天枢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靠近她都是一种玷污。他回到书案后,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敲击桌面的手指,动作优雅却带着极致的羞辱。
“监视?”
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是一片冰封的漠然:“我被迫与你这种人绑在一起,感到无比恶心和耻辱,监视?你还不配!”
荣安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他。
他这话什么意思?
天枢将擦完手的丝帕随手丢进一旁的纸篓,如同丢弃什么脏东西。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能将人骨髓都冻僵的寒意。
“怎么?看来蔡元长还没告诉你?”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荣安心上:“是了,你是蔡府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蔡元长为了笼络人心,巩固势力,早已将你许配给我,可你配吗?”
婚约?
荣安心中一沉,如遭雷击!原身和天枢……竟然有婚约?还是蔡京的手笔?
原身的身份都快被戳成筛子了!她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哦,不,所以原身死了,所以她穿越过来了。
“可惜……”
天枢的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我尚未沦落到需要靠接纳一个来历不明、血脉污浊,且与多方势力纠缠不清的私生女来稳固地位的地步。这门亲事,我劝你别痴心妄想!”
他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刃,将“私生女”、“血脉污浊”这些词汇狠狠刺入荣安的耳中,也刺穿了她的恍然大悟。原来,那莫名的敌意和深入骨髓的鄙夷,根源在此!
蔡京为了利益,试图用原身这个“私生女”进行政治联姻!而联姻的对象,就是眼前这位自以为高人一等神秘莫测的天枢!
而天枢,显然对原身深恶痛绝,所以他将这份厌恶,完全投射到了如今占据这具身体的荣安身上!
那么,天枢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能让蔡京不惜用私生女来笼络?又能让他如此傲慢,连蔡京的面子都敢不给,甚至直言“耻辱”?
荣安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过滤着朝中所有可能符合条件、又姓……不对,天枢可能只是代号,并非本姓!她回忆着天枢的气质、做派、以及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冷硬。
他不是纯粹的文官体系出身,身上有杀伐之气,却又不似普通武将那般粗豪。他精通权谋,九宫密探之首?核心的武力,地位超然……
联想到他对自己极度的鄙夷,对“血脉”的看重……
一个名字和家族瞬间跃入她的脑海——种家!
陇西种氏!与之前李畴的陇西李氏齐名,甚至更为显赫的将门世家!世代镇守西北,对抗西夏,功勋卓着,满门忠烈,在军中和士林中享有极高威望!种家子弟,多以勇武、刚直、且极度重视华夷之辨着称!
如果天枢出身种家,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也只有种家,蔡京才会看得上!
种家与蔡京这类权臣并非一路,甚至可能多有龃龉。蔡京想要笼络手握实权、在军中影响力巨大的种家,用联姻的方式并不奇怪。而种家子弟,尤其是核心子弟,必然心高气傲,对蔡京的为人不齿,对其“来历不明”的私生女更是视若敝履!尤其当发现这个“私生女”还可能牵扯到其他利益和男人时,那种愤怒与嫌恶,可想而知!
而且,天枢如此年轻便能执掌天字组,若没有极其显赫的出身和强大的背景支撑,几乎是不可能的。
种家,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目前除了种家,她完全想不到汴京之中还有那户人家蔡京看得上需要拉拢的?
但还有一个问题,种家嫡系子弟,名声在外,若天枢是其中之一,自己不可能毫无印象。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种家的私生子!
私生子VS私生女,这才说得通!
一个出身显赫将门,却因庶出或私生身份,无法享有正统名分,只能以“天枢”代号行走于暗处,凭借自身能力爬上高位的男人!这样的出身,既解释了他为何能拥有如此资源和人脉,也解释了他为何性格如此冷硬、傲慢,对“血脉”、“身份”如此敏感,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因为他自身就深受其困!他将对自身出身的不满和愤怒,加倍地投射到了在他看来“血脉污浊”、“身份卑贱”的荣安身上!
想到这里,荣安看向天枢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原来,这冰冷的敌意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扭曲的根源。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迎着天枢那充满蔑视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原来如此。看来,被一纸莫名其妙的婚约所困扰,感到耻辱和恶心的,并非只有大人一人。对于蔡大人的安排,我亦无从选择,更无意高攀。至于我的血脉来历……”
她顿了顿,目光毫不退缩:“我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忠于此刻职责。你若因过往虚无缥缈的婚约和未经证实的猜测,便对我抱有如此成见,甚至影响公务判断,那我也无话可说。至于婚约,亦不是我所愿,也非我能做主的,你不喜,大可退婚便是。”
她这番话,既撇清了与那婚约的关系,表明自己同样是被动承受者,又强调了自己当下的职责和立场,最后更是以退为进,将难题抛回给天枢——你若因私废公,便是你天枢失职!婚姻你天枢也做不了主!
天枢显然没料到荣安在如此冲击下,非但没有崩溃或辩解,反而如此冷静地反击。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冰冷的审视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名为意外的情绪。
他盯着荣安,看了许久许久,房间内只剩下香炉青烟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
最终,他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牙尖嘴利,巧言令色。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的口舌。”
他没有再提婚约,也没有立刻做出处置决定,但那目光中的寒意,并未减少分毫。
“方腊宝藏一事,皇城司会全力追查。你,继续你明面上的调查,有任何发现,可以向我汇报。”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枚古朴的铜钱,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姿态。
这是要将她牢牢控在掌中,既利用她的线索,又严密监控她的一举一动。
荣安懒得回应,她和天枢是平级,她可没义务像他汇报。
她直接回:“无事,我先走了。”
说完,她都没看天枢一眼,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完全不在意天枢的反应和暴怒。
门外,晨光已然大盛,照亮了院落。
荣安看着天上的太阳,总觉得不真实,恍惚间却越发寒冷,阳光根本一点照不进她心底的沉重。
与天枢的这番交锋,虽然惊险过关,却也让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敌人,远不止明面上的方腊余党、蔡京、童贯、金人。还有这个因扭曲过往而对她充满敌意的、强大而危险的“未婚夫”。
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难。
她抬头,望向皇城司方向,目光沉静而坚定。
无论如何,她必须走下去,在这乱世棋局中,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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