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渊浑身一颤,终于不敢再耍花样,颤声道:“在……在城西‘慈幼局’……后院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埋着……”
慈幼局?收养孤儿弃婴的官办机构?他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藏在那里!
荣安和李畴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与凝重。
这个沈文渊,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狡猾和难以捉摸。他就像一只受了惊的狐狸,不断地抛出假窝,试图引开猎人的注意。
幸好发现得早,没有在胡永年那条线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甚至可能因此陷入不必要的冲突。
但这也给他们敲响了警钟,沈文渊的招供,未必完全可信。即便是这“慈幼局”的线索,也必须立刻核实,但同时要做好这可能又是另一个陷阱的准备。
“立刻派人,秘密监控慈幼局,尤其是那棵老槐树周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李畴迅速下令,眼神锐利如刀地刮过沈文渊:“你最好祈祷这次说的是真话。否则……”
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冰冷的杀意已经让沈文渊如坠冰窟。
荣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追查真账本的过程,简直如同在迷宫中与一个高明的幻术师斗智,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歧途。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细致,才能在这真真假假的迷局中,找到那条唯一正确的路。
沈文渊再次提供的“慈幼局”线索,如同一根重新抛出的、不知真假的救命稻草。李畴虽然立刻部署了监控,但鉴于前车之鉴,他并未完全采信,反而更加确定,必须从其他方向验证沈文渊供词的真伪,并深挖其背后的保护网和利益链条。
荣安接到的,便是这个更具挑战性的任务——抛开沈文渊的口供,独立追溯他与外界的隐秘联系,找出可能存在的同谋或指使者。
这一次,荣安摒弃了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将沈文渊重新还原为那个拥有超强算学能力、科举落第、隐匿身份为朱勔服务的“郝账房”。她不再仅仅盯着朱勔案的卷宗,而是将调查范围无限扩大,如同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开始清理覆盖在真相之上的所有浮土。
第一步,重构沈文渊的社会关系网。
她调阅了沈文渊原籍苏州府的所有相关档案,尤其是其求学经历。重点排查了他在府学、县学乃至早期私塾中的同窗名录。这是一项极其繁琐的工作,名单冗长,且年代久远,许多人早已湮没于尘世。
荣安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交叉比对能力,将这份长长的同窗名录,与目前汴京各级官员,尤其是与钱粮、审计、商贸相关的部门的名单进行逐一筛查、比对。
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眼睛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条线索时,一个名字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骤然跃入她的眼帘。
张德明!
现任户部度支司主事正六品,主管国家财政支出审核,位置关键,档案清晰记载,赵德明与沈文渊,不仅是苏州同乡,更是同年入的府学,同窗三载!
一个是科举顺畅、步步高升的户部实权官员,一个是屡试不第、沦为大贪官账房的落寞书生。
这两人之间,是否会因为同窗之谊,而产生某种不为人知的交集?
第二步,深挖张德明与朱勔势力的潜在关联。
荣安立刻调阅了所有经张德明之手审核的、与东南地区尤其是朱勔势力范围相关的财政支出项目。她运用了从沈文渊那里学到的、对数字和账目逻辑的敏锐洞察力,逐项分析。
起初,账目做得天衣无缝,各项支出理由充分,手续齐全,符合规章。张德明似乎是个谨慎本分的官员。
但荣安没有放弃。她将不同年份、不同项目,但都经由张德明审核的账目放在一起,进行横向和纵向的对比分析。她特别注意那些金额巨大、审批流程异常顺利、或者支出项目描述有些模糊不清的地方。
终于,一个细微的异常引起了她的高度警觉。
那是在方腊起义被镇压后,朝廷下拨的一笔用于“东南灾后重建与民生安抚”的专项巨款。这笔款项的分配和使用,由户部度支司负责审核。在张德明审核通过的、拨给睦州的一笔子款项中,其最终流向的几个接收商号,名称极其陌生,且注册时间都在款项下达前后。
荣安记住了这几个商号的名字,立刻通过皇城司的渠道进行反向核查。结果令人心惊!这几个所谓的“接收赈灾款项”的商号,其背后隐约浮现的影子,竟然与之前调查朱勔时,发现的那些用于转移资产、充当白手套的空壳商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有一个商号的注册地址,与朱家某个外围管事的别院地址重合。
这意味着,本该用于安抚灾民、重建家园的朝廷赈灾款,极有可能通过赵德明之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洗白操作,最终又流回了朱勔相关的势力口袋中,或者被他们侵吞!
张德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非仅仅是“审核不严”。他很可能是有意为之,利用职权,为朱勔势力侵吞国库款项打开了方便之门。
第三步,寻找沈文渊与赵德明的直接联系证据。
光是间接关联还不够,需要更直接的证据。荣安开始排查沈文渊化名“郝先生”期间,在汴京的所有可能活动轨迹和通信记录。这是一个更加艰难的过程,沈文渊极其谨慎,几乎不留痕迹。
然而,百密一疏。荣安在反复核对沈文渊被捕前一段时间,其租住小屋附近一个公共信柜,这是一种代收、代寄信件的民间服务,存取记录时,发现了一个使用化名、但笔迹与沈文渊高度相似的存信记录,收信地址,赫然是户部度支司衙署附近的一个私人信箱。
而那个私人信箱的租用者,经过秘密查证,正是张德明的一个远房表亲!
一条隐秘的通信渠道被发现了!
虽然信件内容已不可考,但这足以证明,沈文渊与户部主事张德明之间,存在着秘密联系!
第四步,扩大战果,勾勒利益网络。
抓住了张德明这个线头,荣安顺藤摸瓜,利用皇城司的权限和数据分析,开始梳理与赵德明过往甚密、或有利益往来的官员网络。
结果令人触目惊心。
这张网络如同盘根错节的巨树,以张德明为节点之一,向上牵扯到了户部更高层的官员,向外延伸至工部涉及工程款虚报、漕运司涉及漕粮损耗与补贴、甚至牵扯到了御史台内部个别负责监察钱粮的官员!
这些官员,有的可能是被朱勔的金钱腐蚀,有的可能是被抓住了把柄被迫就范,有的或许本就是同一利益集团成员。他们利用各自的职权,在审批、拨款、监察等环节相互配合、彼此掩护,形成了一个极其隐秘而坚固的利益共同体,共同蚕食着大宋的国帑民财!
朱勔倒台,并未让这个网络彻底瓦解,他们迅速切断了与朱勔明面的联系,隐匿得更深,甚至可能已经开始寻找新的“财源”或“保护伞”。
沈文渊作为曾经的“核心操作者”之一,知晓太多内幕,他的落网,无疑让这张网络上的许多人寝食难安。这也解释了为何幕后黑手要不惜一切代价灭口,以及沈文渊为何要抛出烟雾弹,他不仅是在自保,很可能也是在保护这张网络上某些他不得不保护的人,或者,他手中还握有与这张网络相关的、足以要挟更多人的把柄。
荣安将这份初步勾勒出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利益网络图,连同所有调查证据,郑重地呈交给了李畴。
李畴看着那份密密麻麻写满了官员名字和关联线的图表,沉默了许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乱响。
“蛀虫!国之蛀虫!”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一个小小的朱勔,竟能牵扯出如此庞大的贪腐网络!难怪东南民不聊生,难怪方腊一呼百应!这棵毒树不除,大宋根基迟早被他们蛀空!”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荣安:“荣安,此案性质已变,已非单纯朱勔贪腐,而是涉及朝纲根本的窝案、串案!必须谨慎处理,稍有不慎,便是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反噬!我们需要上报!”
荣安深知其中利害,点了点头。她明白,揪出张德明只是开始,如何顺着这条线,在不引起整个网络警觉的情况下,将这棵毒树连根拔起,才是接下来真正考验他们智慧和勇气的时候。
而那个依旧藏在“慈幼局”或者别处的、记录着最终秘密的铁盒,其重要性再次飙升,它里面装着的,可能不仅仅是朱勔的罪证,更是撕开这张庞大利益网络的、最锋利的匕首。
调查,进入了更加深水、也更加危险的区域。每一步,都可能踩到隐藏在朝堂之上的“大人物”的尾巴。
荣安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有一股揭示真相、廓清寰宇的决心,在心中悄然升起。
皇城司衙署深处,那间临时充作指挥中心的廨舍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油灯因灯油将尽而明灭不定,映照着李畴、荣安与刚刚返回的阿修罗三人疲惫而紧绷的脸庞。桌上铺满了卷宗、舆图以及荣安刚刚绘制出的、那幅令人触目惊心的利益网络草图。赵德明这个名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预示着将掀起滔天巨浪。
“张德明是钥匙。”
李畴的手指重重按在草图上的那个名字,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决断:“撬开他的嘴,就能撕开这张网!但动作必须快、必须狠,不能给他们反应和销毁证据的时间!”
他正欲部署对张德明的秘密监控与抓捕方案,廨舍那扇紧闭的木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咳嗽声,以及一阵缓慢而沉稳的脚步声。
三人瞬间警觉!
李畴眼神一厉,阿修罗已无声无息地移至门后,手按在了刀柄上。荣安也迅速将桌上的核心文件拢入袖中,身体微微紧绷。
“咳咳……是我。”
一个熟悉而略带慵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晏执礼!
三人这才松了口气,晏执礼多日都未曾露面,此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深更半夜?
“师父……”
李畴上前打开了房门。
门外,晏执礼戴着面具的脸在廊下灯笼的微光下显得愈发冰冷。
晏执礼摆了摆手,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屋内的荣安,最后落回李畴脸上:“宫里来了旨意,官家……要见荣安。”
官家要见荣安?
此言一出,几人都一惊。
皇帝赵佶,深居九重宫阙,平日里连宰相重臣都难得一见,怎么会突然指名要见荣安?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荣安思虑,皇帝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见她?是福是祸?是因为她的身份问题?还是她调查朱勔、牵扯出户部官员的事情已经泄露,引发了某些大人物的反弹,甚至直达天听?抑或是……与那神秘莫测的“山河无恙”画师身份有关?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每一种可能性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李畴也是脸色微变,但他迅速镇定下来,沉声道:“师父,不知官家突然召见荣安,所为何事?眼下朱勔案正在紧要关头,荣安身负重要职责……”
晏执礼抬起眼皮,那看似不经意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掠过,他道:“天心难测,圣意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揣度的?旨意已下,即刻进宫。案情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让荣安准备一下,随我一道。”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李畴深知无法违抗,他回头看了荣安一眼,眼神复杂,充满了警示与担忧。
荣安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因彻夜查案而略显褶皱的官袍,将袖中的文件暗中塞给李畴,然后上前一步,对着晏执礼躬身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下官荣安,遵命。”
晏执礼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荣安最后看了一眼李畴和阿修罗,然后迈步跟上了晏执礼。
夜色深沉,皇城司衙署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宫城的方向,在汴京的万家灯火之上,显露出一片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坐在驶向宫城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里,荣安透过摇晃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念头飞转。
皇帝为何突然召见?蔡京是否知情?童贯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还有那天枢……他是否也收到了消息?
这次突如其来的面圣,是危机,也可能是一线生机。或许,她能借此机会,接触到这个时代最高权力的核心,获得一些从别处无法得到的信息,甚至……为自己争取到一丝主动。
但更大的可能,是踏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
马车碾过御街平整的石板路,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如同敲打心头的鼓点。
宫门的轮廓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那巍峨的城楼、森严的守卫,无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严与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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