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如豆,将沈砚秋伏案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窗外夜色浓稠,万籁俱寂,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他面前摊开着那几张用炭笔拓印下来的纸页,上面“实发叁佰两,账面陆佰两”的字样和张鹤年那熟悉的签押,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旁边,是从老吏给的油布包本子上仔细抄录下的关键内容,包括那几笔巨款去向的清单。墨迹未干,散发着淡淡的松烟气息。
每抄录一个字,都像是在重复昨夜账房里那窒息般的紧张。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擦过腰间,那本格斗术残页硬硬的边角带来一丝微末的安定感。他知道,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几张纸,是能掀翻一位学政的惊雷,也是能将他自身炸得粉身碎骨的炸药。
绝不能失手。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抄录的内容,确认无误后,将三份完全相同的证据分别叠好。每一份,都足以让张鹤年万劫不复。
第一份,他用最普通的信封装好,封口处没有署名,只在信封正面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了“浙江巡按御史刘大人 亲启”,右下角加了两个小字:“急报”。他打算天明后,找那个常在府学舍外溜达、专门替生员跑腿送信的半大孩子,多给几文钱,让他送到巡按御史在杭州的衙门驻地。孩子面孔生,不会引人注意。即便信被截下,也查不到他头上。
第二份,他找出一块防水的油布,将证据层层包裹,又用细麻绳捆扎结实。这个,需要找个稳妥的公共场所藏匿。他想起绍兴府城那座香火鼎盛的城隍庙,人来人往,反而最不易被针对性搜查。佛像底座下?还是那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的槐树树洞里?他需要亲自去一趟,找个最隐蔽的角落。
第三份,他沉吟片刻,取过一件穿旧了的棉布内衣,用薄而锋利的裁纸刀小心挑开内衬的线脚,将折得最小的那份证据塞了进去,然后穿针引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针一线地将口子重新缝好。针脚细密均匀,若不仔细翻查,绝难发现异常。这件衣服,他会一直穿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东方已微微泛起鱼肚白。他吹熄油灯,室内陷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怀揣着三份分量相同的证据,却要送往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这种感觉很奇异,像是在下一盘赌注巨大的棋,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
天亮后,他如同往常一样起身,洗漱,去府学舍的斋堂用早饭。遇到相熟的同窗,依旧点头致意,谈论几句经义。无人能看出,这个看似平静的秀才体内,正奔涌着如何紧张的暗流。
他先找到了那个跑腿的少年,将那份匿名信件和几枚铜钱递过去,只淡淡吩咐:“送到巡按衙门,交给门房就行,不必等回话。”少年接过钱和信,欢天喜地地跑了。沈砚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头并无轻松,反而更沉了一分。这一步,如同将石子投入深潭,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涟漪。
随后,他借口去书肆,绕路来到了城隍庙。清晨的庙宇已有香客往来,烟雾缭绕。他状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在各处隐蔽角落扫过。佛像底座被人擦拭得光亮,显然不妥。那棵老槐树,树干需数人合抱,靠近根部的位置有几个天然的裂缝和树洞。他趁无人注意,快速将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第二份证据塞进一个被苔藓半遮的狭小树洞深处,又拨弄了些落叶虚掩在上面。做完这一切,他拈起一炷香,在殿内拜了拜,捐了几文香油钱,方才离去。
回到府学舍,他将那件缝着证据的内衣穿上身,外面罩上寻常的青衫。证据贴肉藏着,带着他身体的温度,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三份证据,已然就位。一份寄望于青天,一份藏匿于市井,一份紧贴于己身。他能做的,似乎已经做完。剩下的,便是等待乡试开场,以及……等待这记闷雷,何时会炸响。
然而,就在他准备静心备考,将昨夜和今日的惊心动魄暂且压下时,陈秀才却脸色发白地溜进了他的号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砚、砚秋兄,不好了……学政衙门那边,今天一早就在暗中查问,昨夜……昨夜有谁靠近过后街的账房院落……”
沈砚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黑痕。
张鹤年反应这么快?是发现了什么,还是仅仅虚张声势的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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