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县丞和李主簿几乎是互相搀扶着离开大堂的,两人面色灰败,官袍后背被冷汗洇湿了一片。那口装着混乱账册的木箱依旧摆在堂中,此刻却像一具被剥去伪装的尸骸,无声诉说着米脂县数年来的积弊。
沈砚秋没再看他们狼狈的背影,他的目光落在王书吏身上。老吏依旧捧着那几本泛黄的旧册和契约抄件,枯瘦的手指因激动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眸里却燃着多年未见的亮光。
“王书吏,”沈砚秋开口,声音打破了大堂的沉寂,“重组户房,厘清账目,千头万绪,非一日之功。你可能担得起?”
王书吏将手中旧册小心翼翼放在公案上,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吏服,对着沈砚秋深深一揖,脊背虽佝偻,语气却异常坚定:“大人!小人在这米脂县衙蹉跎半生,见过的、听过的肮脏事数不胜数!以往是看不到亮光,只能苟且偷生。今日大人既愿捅破这天,小人这把老骨头,又有何惜?必当竭尽所能,助大人厘清这糊涂账,还米脂百姓一个明白!”
“好!”沈砚秋要的就是他这份破釜沉舟的决心。他不再犹豫,当即扬声唤入堂外值守的衙役。这些衙役此前多是看王县丞、李主簿眼色行事,此刻见风头突变,一个个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出。
“传本官令!”沈砚秋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即日起,县衙户房一应事务,暂由王书吏总揽,负责重新核查、登记全县土地、户籍、赋税、钱粮支用诸项。所需笔墨纸砚、人手调配,各房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命令下达,堂下衙役面面相觑,有人下意识看向王县丞和李主簿离开的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口。沈砚秋将他们的犹豫看在眼里,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站着,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几个原本心思活络的衙役心头一凛,纷纷低下头去。
“都聋了吗?”王书吏适时上前一步,虽老迈,声音却带着久违的底气,“沈大人的话,没听清楚?”
“是!谨遵大人之命!”众衙役这才如梦初醒,齐声应道。
沈砚秋微微颔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权力的交接从来不会顺畅,尤其是从既得利益者手中硬生生剥离。他转向王书吏,低声补充道:“人手方面,优先选用那些家境贫寒、在县衙不得志、但品行尚可的吏员或帮闲。告诉他们,用心办事,本官不会亏待。至于王县丞和李主簿原先安插的亲信……”他顿了顿,“暂且不动,晾着他们,你只需掌握关键环节即可。”
王书吏心领神会:“小人明白,眼下求稳为主,不能逼得太急,免得狗急跳墙。”
安排完户房的事,沈砚秋沉吟片刻,走到公案前,铺开一张告示用的大纸,亲自提笔蘸墨。他笔走龙蛇,写下一份言辞恳切又条理清晰的告示。核心内容便是告知全县百姓,县衙即日起重新核查土地账册,凡有田产被强占、典当不公、赋税不清者,皆可至县衙户房报案陈述,县衙将逐一记录核实,秉公处理。
写罢,他吩咐衙役:“将此告示多抄录几份,即刻张贴于县衙大门外、四城门以及各乡里正处。务必要让更多百姓看到。”
衙役领命而去。王书吏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告示,眼中忧喜交加:“大人,这告示一出,怕是……要掀起轩然大波了。”他深知那些被王府、乡绅压榨已久的农户,一旦看到希望,会爆发出怎样的能量,也更清楚,这无异于直接向盘踞米脂的势力宣战。
“要的就是这轩然大波。”沈砚秋放下笔,眼神冷冽,“水不搅浑,如何摸鱼?账册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光靠我们在这县衙里查这些烂账,查到猴年马月?只有让苦主自己站出来,指认、对质,才能最快撕开那道口子。”他看向窗外,米脂灰暗的天空下,是无数沉默而苦难的生灵,“何况,他们等了太久,也该有个说话的地方了。”
告示贴出的效果,比沈砚秋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猛烈。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胆大的农户,在县衙门口探头探脑,对着告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满是怀疑和畏惧。但随着时间推移,看到县衙并无驱赶之意,反而有书吏在门口设了桌案,专门接待问询之人(虽是王书吏临时找来的一个落魄老秀才,态度却比往日胥吏和善许多),人群便开始聚集。
先是几个曾在王府管家手中吃过亏、家破人亡的苦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哭诉着递上了状纸。紧接着,消息像风一样刮过米脂干裂的土地,越来越多的农户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县衙门口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诉苦声、咒骂声、哀求声混杂在一起。王书吏带着临时召集起来的几个可靠人手,忙得脚不沾地,收状纸,记录口供,安抚情绪。那一张张按着红手印的诉状,控诉着王府管家及其爪牙如何强占土地、逼死人口、抢夺粮食、凌辱妇女……字字血泪。
沈砚秋没有直接露面,他站在大堂内侧的窗棂后,静静看着门外汹涌的人潮。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透过门窗缝隙传来,敲击着他的耳膜。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这就是大明根基之下的真实景象,比他读过的任何史书都更具体,更残酷。
“大人,”王书吏抽空挤进来,额上全是汗,声音却带着兴奋后的沙哑,“这才半日功夫,收到的诉状就已过百!都是实打实的血泪账!王府……还有那几个为虎作伥的乡绅,这次赖不掉了!”
沈砚秋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王县丞和李主簿那边,有什么动静?”
“躲在后衙称病呢!”王书吏嗤笑一声,“大门都不敢出!他们也没脸出来!这些诉状里,不少都捎带着他们收受贿赂、狼狈为奸的事!”
沈砚秋点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他沉吟道:“诉状照单全收,详细记录,分类整理。尤其是涉及土地强占和近年赈灾粮发放的,单独列出,重点核查与账册能否对应。”他目光微闪,“另外,放出风去,就说本官已掌握王府管家强占民田、倒卖赈灾粮的确凿证据,不日将上报巡按御史,请朝廷定夺。”
王书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人是要……打草惊蛇?”
“蛇一直盘踞在洞里,我们不好下手。”沈砚秋眼神锐利,“得让它动起来,才能找到七寸。我倒要看看,这位钱大管家,和他背后的靠山,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县衙门口的喧嚣持续到日落时分才渐渐平息。王书吏等人点起油灯,继续在堆积如山的诉状中奋战。而关于新任县令沈砚秋铁面无私、要拿王府管家开刀的消息,已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米脂县的大街小巷,也必然,飞向了那座高墙耸立的王府别院。
沈砚秋回到后衙简陋的书房,窗外已是星斗满天。他提起笔,却并未继续处理公务,而是就着灯光,细细擦拭那枚锦衣卫千户赠送的腰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
米脂这潭死水,已经被他强行搅动。接下来,要么浊浪滔天,将他这艘新来的小船掀翻,要么……水落石出,现出潭底的真相。他放下腰牌,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那钱管家,此刻应该在暴跳如雷吧?或者,已经在赶往延安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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