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暮未暮时,李之藻踏进了县衙二堂。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直裰,须发梳理得整齐,步伐不疾不徐,仿佛外面那场关乎米脂钱粮命脉的风波,与他并无多大干系。唯有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沈大人。”李之藻拱手为礼,目光扫过案头那封知府来信,并未多问。
“李先生来了。”沈砚秋从公案后起身,脸上看不出连番压力下的疲惫,只伸手示意对方坐下,“城外情形,先生想必已有耳闻。”
“听闻一些。”李之藻在客座坐下,捋了捋胡须,“佃户逃亡未止,乡绅铁板一块。王老爷几家,是铁了心要跟大人的新法碰一碰了。”
“不是跟新法碰,是跟朝廷的税赋,跟米脂百姓的活路碰。”沈砚秋纠正道,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知府大人的信,限我三日内收回成命。三日……呵,他们倒是心急。”
李之藻微微颔首:“上官施压,同僚掣肘,乡绅联手,此乃地方官常遇之局。大人欲如何破之?”
“硬顶自然不行,徒耗元气。”沈砚秋转过身,目光落在李之藻身上,“沈某需要有人,从内部先敲开一道缝。”
李之藻眼中精光一闪,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大人之意,老朽明白。这米脂乡绅,也并非铁板一块。王老爷几家,田产最广,与王府、知府勾连也深,他们是决计不肯低头的。但还有几家,如城西的赵员外、南关的孙掌柜,还有东乡的李监生,家业稍次,平日也没少受那几家大气。尤其是那李监生,祖上传下的两百亩水田,前年硬被王府管家用手段夺去五十亩,心里一直憋着火。”
“哦?”沈砚秋走到李之藻旁边的座位坐下,身体微微前倾,“李先生与他们可相熟?”
“赵员外好风雅,与老朽算是棋友。孙掌柜精明,但重利。李监生年轻,有功名在身,却因家道中落,常感郁郁不得志。”李之藻如数家珍,“此三人,对王老爷等人垄断棉纺原料收购,压价盘剥,早已不满。只是以往无人牵头,敢怒不敢言。”
“若他们此刻愿意带头申报田亩,缴纳赋税,沈某必不让他们吃亏。”沈砚秋立刻接话,语速快而稳,“新法推行后,县衙会牵头重组棉纺原料采买,优先与守法纳税的乡绅合作,价格可公允议定。此外,清丈田亩后,若有确凿证据证明田产被侵夺,官府可视情况协助追索。”
李之藻抚须的手顿了顿,看向沈砚秋:“大人此言当真?这可不仅仅是赋税之事了。”他意识到,沈砚秋不仅要破局,更要借此机会,重新划分米脂地方势力的格局。
“当真。”沈砚秋眼神笃定,“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赋税改革若成,米脂岁入可增三成以上,县衙便有力量做些实事。这些承诺,并非空头白话。”
李之藻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有利可图,有怨可申,更有大人这般父母官做主……此事,或可一试。老朽今夜便去拜访他们三位。”
“有劳先生。”沈砚秋郑重拱手,“声势不妨造得大一些。”
李之藻了然一笑:“大人放心,老朽省得。”
当夜,李之藻的青布小轿先后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赵员外、孙掌柜和李监生的府门外。烛影摇红,密室低语,无人知晓具体谈了什么。只见得李之藻离去时,赵员外亲自送到了二门,孙掌柜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几分,而李监生书房里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次日清晨,米脂县衙户房前,冷清了好几日的石阶,忽然被一阵略显刻意的喧哗打破。
赵员外家的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口小木箱,径直走到户房门口,对着里面有些发愣的书吏高声道:“我家老爷吩咐了,按沈大人的新章程,申报所有田亩,这是今岁应缴的税银,请衙门勘验核收!”
声音洪亮,几乎传遍了半个县衙前院。
几乎是前后脚,孙掌柜也派了账房先生过来,同样带着银箱和田亩册子。更引人注目的是李监生,他竟亲自来了,青衫磊落,当着不少围观衙役和偶然经过的百姓的面,将一本亲手誊写的田亩清单和一包银子放在户房案上,朗声道:“学生李秀,拥护朝廷法令,支持沈大人新政,所有田产,尽数在此,分文不差!”
这三家一动,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三块巨石。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米脂县城。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家境稍逊的乡绅坐不住了。他们之前被迫跟着王老爷几家一起罢缴,心里本就七上八下,既怕得罪王老爷,又怕真惹恼了官府。如今见赵、孙、李三家竟然带头倒戈,而且看样子还从县衙那里得了什么好处,心思立刻活络起来。
“赵员外那般精明的人都缴了,怕是沈大人许了什么好处?”
“李监生可是有功名的,他都敢带头,咱们还硬撑着做什么?”
“听说缴了税,以后县衙收棉纺原料优先考虑,价格还好商量……”
“王老爷他们势大,可县衙毕竟握着王法啊!”
窃窃私语在各家宅院里流转。不到午时,便开始有中小乡绅,或是派管家,或是亲自前来,陆陆续续到户房申报田亩,缴纳赋税。虽然数额远不及王老爷那几家,但那股联合罢缴的铜墙铁壁,已然被撕开了一道越来越大的口子。
王书吏在户房里忙得脚不沾地,登记、核验、收银,额头上沁出细汗,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他抽空跑到二堂向沈砚秋禀报,声音都带着激动:“大人,来了,又来了两家!赵员外他们一带头,好些人都动摇了!”
沈砚秋站在二堂的檐下,看着院中来往的人影,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知道了。将所有已申报缴纳的乡绅姓名、田亩数目、税银数额,单独造册,妥善保管。”
“是,大人!”王书吏应声,又匆匆离去。
沈砚秋的目光越过县衙的院墙,望向城中某个方向。他知道,这点动静,还不足以让那几位真正的大乡绅伤筋动骨。他们此刻,恐怕正在某处宅院里,气急败坏吧?
的确,王老爷府上的花厅里,一只上好的景德镇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瓷片和茶水四溅。
“赵老匹夫!孙滑头!还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秀!”王老爷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们竟敢背后捅刀子!谁给他们的胆子!”
坐在下首的另外两个大乡绅,脸色也同样难看。
“王兄息怒,如今他们这一闹,底下那些小鱼小虾都开始不稳了,咱们的阵脚……”
“阵脚不能乱!”王老爷猛地打断他,眼神阴鸷,“沈砚秋这是想分化瓦解我们?没那么容易!去,给我盯紧那三家,看看他们到底从县衙得了什么好处!还有,给府尊大人的信,再加一封!就说沈砚秋勾结少数乡绅,打压良善,意图盘剥地方,其心可诛!”
他喘着粗气,眼中寒光闪烁。
这米脂县的天,想变?还得问问他王某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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