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外残破的台阶上,沈砚秋停下脚步,晚风将他官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身后那群刚刚放下武器、眼神却依旧茫然的流民,也没有去安抚惊魂初定的苏清鸢,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灰和血腥气的凉薄空气。颈侧被刀锋压出的那道血痕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方才命悬一线的真实。
他能感觉到袖袋里那方苏清鸢塞来的绢纸,薄而韧,像一块冰贴着手臂。现在不是查看的时候。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跟出来的周老憨和那位姓孙的老秀才。周老憨依旧紧握着沈砚秋还给他的那柄腰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复杂地在他和苏清鸢之间逡巡,戒备未消。老秀才则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周兄弟,孙先生,”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随我回县衙。其余人等,暂留此处,不得再生事端。”
周老憨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应声,只是死死盯着沈砚秋,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却又不甘就缚的野兽。
沈砚秋不理会他无声的质疑,转向一旁待命的两个衙役,这两人是他来时就让王书吏提前安排在山神庙外围接应的,此刻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悸。“你二人即刻回城,持我令牌,传令县衙粮库,立刻调拨……”他略一沉吟,心中快速计算着庙内流民的大致人数和最低消耗,“先调三百人份的杂粮,并寻些治疗外伤的寻常草药,火速送来。再让王书吏带几个人,在城外寻一处背风、近水的废弃窑洞或营地,简单清理,准备安置。”
衙役领命,不敢耽搁,转身快步没入夜色。
“三百人份?”周老憨终于忍不住,嘶哑开口,带着明显的怀疑,“沈大人,庙里连老带少,不下四百人!这点粮食,够吃几天?”
“这是应急之粮,撑过今夜明日。”沈砚秋看着他,眼神锐利,“莫非周兄弟以为,沈某此刻还能从县衙粮库里,凭空变出够你四百人吃三月的存粮?还是你觉得,我该立刻下令,让全县百姓勒紧裤腰带,先供着你们?”
周老憨被噎了一下,脸色更加难看。
“沈大人调度,已是破例。”苏清鸢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裙,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她虽面色苍白,但语气镇定,“县库粮册你已看过,存粮几何,心中有数。若非大人力争改革赋税,清查出部分被侵吞的存粮,此刻连这三百人份的应急粮都拿不出。你若不信,自可去米脂城内打听,前些时日,普通百姓一日两餐可能果腹?”
她的话点醒了周老憨。他想起之前流窜时听说的传闻,米脂这位新县令似乎确实在折腾赋税,惹得乡绅不满,但也隐约有消息说,一些普通农户的日子好像好过了一点。他攥着刀柄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
沈砚秋不再多言,当先向米脂城方向走去。苏清鸢默默跟上,步履稍显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周老憨与孙老秀才对视一眼,孙老秀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老憨,事已至此……且看沈大人如何履行承诺。”周老憨这才咬牙,拖着步子跟了上去。
回城的路上,气氛压抑。月光将几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路旁的草丛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更添寂寥。沈砚秋大部分时间沉默着,脑中飞速盘算。三百人份的粮食只是杯水车薪,后续的口粮、安置、防止疫病、甄别流民中是否混有好恶之徒……千头万绪。更重要的是,那张官印具结,像一道催命符,将查办管家赵德柱的期限,死死钉在了三日之内。
进入县城,回到县衙时,已是深夜。衙门口灯火通明,王书吏带着几个心腹衙役早已焦急等候,见到沈砚秋一行人安然返回,尤其是苏清鸢无恙,明显都松了口气。
“大人!”王书吏迎上来,目光快速扫过周老憨和孙老秀才,低声道:“粮食和药品已经着人押送出城了。按您的吩咐,也在城南找了处废弃的砖窑,正带人清理。”
沈砚秋点头,径直走向二堂。堂内烛火燃得正旺,映照着公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米脂县印。
他走到案后,铺开一张正式的官衙文书用纸。苏清鸢默契地上前,挽袖研墨。周老憨和孙老秀才则被拦在堂下,由两名衙役“陪着”,只能远远看着。
沈砚秋提笔,蘸饱了墨,略一思忖,便落笔书写。他不是在重复山神庙内的承诺,而是在起草一份具有官府效力的正式文告。内容主要包括三点:其一,鉴于城外流民实为灾荒与贪吏所迫,情有可原,官府予以临时安置,发放基本口粮;其二,设立临时安置点,流民需登记造册,接受官府统一管理,不得私自离开、滋事;其三,重申严惩逼死流民、侵吞赈粮之元凶,官府已掌握关键证据,三日内必有结果。
写罢,他吹干墨迹,拿起县印,在落款处和自己签名旁,重重钤上。
“王书吏。”
“属下在。”
“将此文告连夜抄录十份,天明后,一份张贴于县衙外墙,其余分送城内各主要街口,以及……延绥镇王府驻地附近。”沈砚秋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
王书吏心头一跳,张贴给王府看?这是明晃晃的示威了。但他不敢多问,连忙应下,小心接过文书。
沈砚秋这才看向堂下的周老憨和孙老秀才,将那份刚刚用印的文告副本递过去:“这是官府的正式文书,比我的私人字据更管用。你二人可仔细看看,若无异议,便带回安置点,晓谕众人,安分等待。”
周老憨不识字,孙老秀才接过,就着烛光仔细看了一遍,越看,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他转向周老憨,低声解释了几句。周老憨听完,盯着那鲜红的官印看了半晌,又抬头看向沈砚秋,眼神中的凶悍和怀疑,终于被一种沉重的、带着一丝希冀的复杂情绪取代。
“沈大人……”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抱了抱拳,动作僵硬,“我……我信你这次!”
“不是信我,”沈砚秋纠正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力量,“是信朝廷王法,信天理公道。你们且去安置点,看好众人,粮食和药品很快送到。明日,我会亲自过去查看。”
周老憨和孙老秀才被衙役引着离开后,二堂内只剩下沈砚秋和苏清鸢,以及角落里如同影子般的王书吏。
沈砚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方绢纸。触手冰凉,展开后,只见上面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简略的亭台楼阁布局,其中东跨院一处房间被特意圈出,旁边标注着“密室,账册”四个小字。笔迹娟秀,正是苏清鸢的手笔。
“这是……王府地形图?”沈砚秋抬眼看向苏清鸢。
苏清鸢点头,烛光在她清亮的眸子里跳跃:“我凭着记忆画的,东跨院是王府管家的主要活动区域,那间密室,我父亲当年随巡抚巡查时偶然得知,据说是王府存放紧要物品之处。赵德柱贪墨的账册原件,极可能就在其中。”
沈砚秋指尖轻轻点在那被圈出的位置上,眉头微蹙。有了目标,但如何进去?王府禁地,没有圣旨,擅闯就是死罪。
“还有,”苏清鸢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混在流民中时,听那孙老秀才提过一句,他说……赵德柱似乎和延安知府往来密切,有些银钱交易,甚至牵扯到更上面的人物。他不敢明说,但暗示……账册里或许不止有贪墨的证据。”
沈砚秋眼神一凝。更上面的人物?陕西巡抚?还是……京中的某位?
他将绢纸仔细折好,收入怀中。这张薄薄的纸,此刻重若千斤。它指明了方向,却也预示着前路的凶险。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要扳动赵德柱乃至其背后的势力,仅凭这份地图和流民的口供,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能一举定罪的铁证。
窗外,传来四更的梆子声,悠长而冷清。
天,快亮了。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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