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米脂县衙的后堂书房浸染得只剩一盏油灯的昏黄。沈砚秋指尖轻叩着苏清鸢绘就的王府草图,目光凝在“东跨院密室”那处朱砂标记上,久久未动。
纸上谈兵终是易事。白日里,王府家丁那声“没有圣旨,谁敢擅闯?”的倨傲呵斥,夹杂着围观众人或讥诮或同情的目光,此刻仍在耳边眼前挥之不去。管家王禄更是放出了“进京告他冲撞王府”的狠话,将那“皇亲国戚”四字的份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官帽上。硬闯,是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滞涩。为官一任,若连一个蠹役家奴都奈何不得,谈何护佑一方百姓?谈何廓清这污浊世道?
“大人。”一声轻唤自门外传来,带着夜风的微凉。
沈砚秋抬头,见苏清鸢悄步走入,她已换下白日那身略显正式的裙装,穿着一件寻常的青色比甲,发髻也简单挽起,若非眉眼间那抹挥之不去的书卷清气,倒真与寻常人家侍女无异。
“苏小姐,”沈砚秋起身,眉头并未舒展,“你日间所言混入王府之策,风险太大。王禄并非蠢人,寿宴人多眼杂,稍有差池……”
“正因人多眼杂,才好浑水摸鱼。”苏清鸢语气平静,走到桌案另一侧,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大人请看。”
布包摊开,里面是几样物事:一叠薄如蝉翼、质地却异常柔韧的绢纸,几截炭条,还有一枚小巧的火折子。
“这是家父当年核查边镇粮饷时,命人特制的绢纸,墨迹易附不易晕,且便于隐藏。”苏清鸢指尖点在那绢纸上,“若能将账册关键抄录于此,带出时不易被搜身发觉。炭条书写无声,胜在便捷。火折子……是以防万一,若事不可为,宁可毁去证据,也不能让其落入王禄之手,反成他销毁罪证的契机。”
沈砚秋拿起那绢纸,触手微凉,对着灯光看去,几乎透明。他心中微动,这苏清鸢,不仅胆大,心思竟也缜密至此。她分明是早已料到会有此困局,连这等器物都提前备好了。
“王府内院,你如何确保能接近密室?即便接近,又如何开启?”
“府中侍女小翠,其父曾是王府佃户,因交不起王禄私自加征的‘脚钱’,被逼得悬梁自尽。她心中积怨已久,只是苦无机会。”苏清鸢压低声音,“我已通过母亲身边的老嬷嬷与她联络上,她愿做内应,届时会借奉酒之机,引我至东跨院,她手中有一把平日打扫用的备用钥匙,或可一试。”
沈砚秋沉默片刻,目光掠过苏清鸢清澈而坚定的眸子。她本是被卷入此事的无辜者,如今却要为他行此险着。那份源自其父,曾因弹劾权阉而蒙难的刚烈与智计,似乎在她身上悄然复苏。
“还是太险。”他最终摇头,“王禄经营王府多年,耳目众多。寿宴之上,他必定更加警觉。若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所以,我们需要双管齐下,虚晃一枪。”苏清鸢忽然道,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大人明日可大张旗鼓,派衙役前往城外,假意搜捕前几日剿匪的漏网之鱼,声势越大越好。王禄必然关注此事,或能分散他部分心神。再者,”她顿了顿,“我会以‘母亲身体不适,需我随身照料’为由提前离席,即便事后王府察觉有异,也可推说是我思念母亲,在府中迷路,不至立刻牵连到大人身上。”
沈砚秋闻言,不由得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看似柔弱的官家小姐。她不仅想到了行动的细节,连事后脱身、撇清关系的步骤都思虑周全。这份急智与决断,远超寻常闺阁女子。
他不再犹豫,沉声道:“好。但你切记,安全为上。若事不可为,立刻放弃,证据可以再寻,人绝不能折在里面。”他拿起那枚火折子,放入苏清鸢手中,“必要时,断然处置。”
接着,他走到书案旁,取出一张米脂县城的简图,指向王府后街的一处巷口:“我会安排王书吏带两名信得过的衙役,扮作更夫在此处接应。子时之前,无论成与不成,你必须出来。若到时辰未见你人,我便以‘抓刺客’为由,亲自带乡勇营冲进去要人!”
“大人不可!”苏清鸢一惊,“如此一来,您与王府便彻底撕破脸面,再无转圜余地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砚秋眼神一冷,语气斩钉截铁,“若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我这官,做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苏清鸢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头莫名一暖,先前那点紧张竟消散了大半。她轻轻点头:“清鸢明白了,必不负所托。”
她将绢纸、炭条仔细收好,贴身藏匿,又将那枚小小的火折子塞入袖袋内侧,确保不会轻易掉落。一切整理妥当,她朝沈砚秋微微颔首,转身融入门外夜色,步履轻捷,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砚秋吹熄了油灯,独自站在黑暗中,听着远处传来的隐约更梆声。
窗外的夜色,愈发沉浓了。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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