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县衙后堂的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砚秋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更梆声已敲过三更,王府方向的喧嚣早已沉寂下去,但苏清鸢还未归来。
他面前摊开着米脂县的舆图,黑风岭的位置被朱笔圈出,但此刻他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王书吏肃立在一旁,同样沉默着,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透露出他内心的焦灼。安排在外接应的衙役早已回报,称苏小姐已安全离开王府,正由通判夫人陪同返回,算算时辰,早该到了。
“大人,”王书吏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会不会……”
“再等等。”沈砚秋打断他,声音沉稳,但叩击桌面的指尖频率却微微快了些。他相信苏清鸢的机敏,也相信自己的安排,但王府毕竟是龙潭虎穴,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摸向腰间那本几乎被翻烂的现代格斗术残页,冰凉的纸张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王书吏一个箭步上前拉开房门,只见苏清鸢和通判夫人快步走入,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
苏清鸢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鬓发微乱,呼吸尚未完全平复,但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直直看向沈砚秋。
“沈大人,”她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颤,却异常清晰,“幸不辱命。”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特制绢纸,双手递上。绢纸轻薄,带着她身体的余温,上面密密麻麻的炭笔字迹,记录着触目惊心的罪证。
沈砚秋立刻接过,就着灯光,快速翻阅起来。王书吏也凑近前来,屏息凝神。
室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沈砚秋的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数据——“支米三百石,实发一百五十石,余一百五十石折银……王禄签押”;“强占上水田二十亩,原主李四,逼死其父……”;“腊月,送知府纹银五百两,谢其遮掩……”
他的脸色逐渐沉凝,眼神越来越冷。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看到这白纸黑字(炭笔灰字)记录下的贪腐、盘剥、乃至逼出人命的罪行,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依旧在他胸中翻腾。这不仅仅是几页纸,这是无数农户的血泪,是周老憨丧子之痛的根源,是米脂乃至延安府民生凋敝的症结!
“大人,您看这里。”苏清鸢伸手指向其中一页的下方,“除了贪墨赈灾粮、强占民田,他还私下提高了王府名下所有田庄的佃租,多收的部分,与王府太监三七分账。这里,还有他贿赂知府,请其压下农户诉状的信件抄录。”
王书吏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真是胆大包天!侵吞粮款,强占土地,贿赂上官,盘剥佃户……条条都是死罪!证据确凿,看他还如何狡辩!”
沈砚秋将最后一张绢纸看完,缓缓将其放在书案上,抬起眼。他眼中之前的焦灼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决断。
“不止如此,”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凭这些,足以将他背后的人也牵扯出来。”他指尖点着记录贿赂知府的那一行,“这位知府大人,怕是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他看向苏清鸢,语气放缓了些:“苏小姐,此番辛苦你了。若非你冒险取证,我们要扳倒此獠,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他能想象到在王府密室中是何等凶险,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与感激。
苏清鸢摇了摇头,露出一丝疲惫却释然的微笑:“能助大人为民除害,清鸢不觉得辛苦。”她顿了顿,补充道,“只是,王禄似乎已有警觉,我在密室中听闻他与太监商议,欲将账册转移。我们需得快。”
“放心,他跑不了。”沈砚秋眼神锐利,“他既然想转移,就说明他怕了。”他沉吟片刻,对王书吏吩咐道,“王书吏,你立刻将这几页绢纸上的内容,连同我们之前收集的粮册副本、周老憨等人的证词,一并整理抄录,形成完整的案卷。要快,天亮之前必须完成。”
“是,大人!”王书吏精神一振,立刻领命。
“还有,”沈砚秋叫住他,“派人去请巡按御史派驻在城内的那位李爷,请他明日辰时,务必到县衙一趟,就说……本官请他看一场好戏。”
王书吏心领神会,躬身退下,匆匆去安排了。
书房内只剩下沈砚秋和苏清鸢两人。通判夫人早已识趣地退到外间等候。
沈砚秋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吹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望着远处王府那模糊的轮廓,眼神幽深。
“明日升堂,”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苏清鸢说,“便见分晓。”
苏清鸢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大人已有万全把握?”
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证据在手,民心所向,更有巡按的人在侧。他若识相,老实认罪,或许还能少受些苦头。若想抵赖……”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股不容置疑的自信已然表明了一切。
苏清鸢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最后一点不安也悄然散去。她相信,明日之后,米脂的天,该变一变了。
“只是,”沈砚秋忽然转过头,看向苏清鸢,语气带着一丝探究,“你脱身之时,可还顺利?我接应的衙役并未发现异常,但……”
苏清鸢想起那惊险一刻,以及屋顶上那声莫名的响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途中确实险些被巡夜家丁发现,幸得……不知何人暗中相助,弄响了屋顶瓦片,引开了他们。”
“哦?”沈砚秋眉头微蹙,“可知是何人?”
苏清鸢摇头:“夜色深沉,未曾看见。我以为是大人安排的后手。”
沈砚秋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缓缓摇头:“我并未做此安排。”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除了他们,这米脂城内,竟然还有第三方在暗中关注此事?是友是敌?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轻微的扑簌声。远处,传来四更的梆响。
天,快亮了。而看似尘埃落定的局面,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捉摸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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