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勇营初步组建后的第三日,沈砚秋正在校场检视首批运抵的百套兵甲。长枪、腰刀、藤牌堆放在地上,闪着冷硬的光。周老憨带着几个流民出身的什长,正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他们从前摸都不敢摸的铁器分发下去,动作间带着近乎虔诚的郑重。而被抽调的衙役们,虽也领到了装备,脸上却少了那份激动,更多是例行公事的麻木,甚至隐有一丝被强拉来的怨怼。
队列比首日整齐了些,至少站成了勉强能看的方阵。但沈砚秋的目光扫过,便能清晰地看到那无形的裂痕——流民队伍那边,眼神热切,努力挺直脊梁,试图抓住这来之不易的生机;衙役队伍这边,则松散许多,眼神飘忽,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懈怠。混编的效果,远未达到预期。
“大人,”周老憨小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家伙什都发下去了,兄弟们……尤其是流民出身的,都念着您的好。就是……张猛队正那边,好像有点牢骚,嫌分给他们队的刀枪有些旧。”
沈砚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张猛那点心思,他清楚。无非是觉得流民不配用新家伙,或者想借此挑动衙役们的不满。他正要开口,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校场上略显沉闷的气氛。
一名负责城外巡哨的乡勇,几乎是滚鞍下马,脸色煞白,踉跄着冲到沈砚秋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大人!不好了!黑风岭……黑风岭那边的土匪,前天夜里下山,把……把十里坡和张家洼两个村子给洗了!”
校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那乡勇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粮食……粮食都被抢光了!还……还烧了十几间屋子,张老栓和他儿子想护着家里那点粮,被……被砍死了!尸首现在还摆在村口呢!”
一股寒意顺着沈砚秋的脊椎爬升。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匪患,比他预料的来得更快,更凶残。
“多少人?匪首是谁?现在动向如何?”沈砚秋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让那惊慌的乡勇稍稍镇定下来。
“具体……具体人数不清,跑回来的村民说,看着起码有七八十号人,都拿着刀枪,凶得很!领头的好像是个脸上带疤的,外号‘疤脸狼’……他们抢完就退回黑风岭了,那地方易守难攻……”
校场上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尤其是那些来自周边村落的流民,脸上瞬间失了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他们中的许多人,正是从类似的劫掠中逃出来的。衙役们虽然不像流民那般惊恐,却也面面相觑,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刚发到手的兵器,指节同样发白。
“知道了。你先下去歇息,找林医官处理一下伤口。”沈砚秋对那报信的乡勇挥挥手,目光却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台下三百乡勇。
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不安,也看到了周老憨等少数人眼中燃起的怒火。更多的,是茫然。这支刚刚凑齐、内部尚且矛盾重重、训练不足三日的队伍,能应对凶悍的土匪吗?
“都听到了?”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土匪就在几十里外,杀人放火,抢粮屠村。他们今天能抢十里坡、张家洼,明天就能到米脂城下!你们手里的刀枪,不是拿着好看的!你们身上的号衣,不是用来遮风挡雨的!”
他顿了顿,让那股沉重的压力在每个人心头弥漫。
“怕了?”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怕,有用吗?跪下求饶,土匪就会放过你们的妻儿老小,放过你们刚刚开垦的田地?想想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流民弟兄,你们是想有条活路,有个能安身立命的地方!衙役兄弟们,你们是想保住这份差事,保住米脂的安稳!现在,有人不想让你们活,不想让米脂安生!”
他猛地提高声调,目光如电,直刺那些眼神闪烁的衙役:“告诉我,该怎么办?!”
“杀!杀光那帮狗娘养的土匪!”周老憨第一个红着眼睛吼出来,他身后的流民队伍爆发出参差不齐却充满悲愤的应和。
衙役队伍沉默着,不少人低下头。张猛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沈砚秋不再逼迫,话锋一转:“匪,要剿!但打仗,不是光靠一股血气!黑风岭地势险要,贸然进攻,只会徒增伤亡。从今日起,各队加强操练,尤其是山地行进、小队配合!周副统领,你带第一队,多派哨探,摸清黑风岭周边地形、土匪岗哨布置!张队正、李队正,约束好你们的人,严加戒备,防止土匪流窜到城郊!”
“是!”周老憨轰然应诺。张猛和李贵也只得抱拳领命。
匪患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沈砚秋回到县衙后堂,另一重忧虑便接踵而至。
苏清鸢拿着新核算的账册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忧色。她将账册轻轻放在沈砚秋面前的案几上,指尖点着其中几行数字。
“大人,乡勇营每日人吃马嚼,消耗甚大。这是按目前人数和标准核算的,即便加上之前查抄的银钱和县库结余,若只支不出,现有的钱粮……最多只够支撑两月。”苏清鸢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沈砚秋心上。
“军屯那边呢?”沈砚秋揉了揉眉心,问道。
“城外新垦的十亩荒地,已经播下了普通麦种。”苏清鸢叹了口气,“但大人您也知道,普通麦种生长周期长,至少需要半年才能有收成。而且,那十亩地的产出,对于三百人的消耗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半年……两月……沈砚秋盯着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心一点点沉下去。银钱还能想办法周转,可粮食是实打实的需求。一旦断粮,不用土匪来打,乡勇营自己就会崩溃。赵德安和那些乡绅,恐怕正等着看这一幕。
他想起了徐光启赠予的《农政全书》,里面确实提到了生长周期更短的“早熟麦种”,据说来自南洋,亩产也高。可书中只记其名,未见其种。在这陕北之地,去哪里寻这救命的种子?
“粮食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沈砚秋对苏清鸢说道,语气尽量保持平稳,“你继续盯紧账目,所有开销必须清晰,尤其是兵甲后续补充和军饷发放,不能出任何纰漏。”
苏清鸢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是,大人。”她收拾好账册,悄然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沈砚秋一人。窗外天色渐暗,暮色笼罩着米脂小城。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那里藏着杀机四伏的土匪,也阻断了外界可能存在的援助。
内有粮草之忧,外有匪患之逼,手中是一支尚未归心、训练不足的队伍,身边还环伺着赵德安这样随时可能捅刀子的下属。局面之艰难,远超初至米脂之时。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除了官印,还贴身藏着那几张穿越时带来的现代格斗术残页。上面的技巧,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保命,却解不了这粮草困局,平不了这匪患危机。
“两月……”沈砚秋低声自语,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而坚定。他必须在这两个月内,找到解决粮食的办法,并且,要让这支乡勇营尽快形成战斗力,应对必然到来的剿匪之战。
夜色渐浓,县衙书房里的灯光,直到很晚才熄灭。而在城外乡勇营的临时驻地,得知匪患消息和感受到粮食压力的士兵们,也度过了又一个忐忑难眠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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