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指尖捻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在米脂县舆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城西二十里外标注着“张家坳”的位置。草茎尖端微微发颤，不是因他手抖，而是窗外传来的哭嚎与骚动，正一声声撞击着县衙大堂的门窗。他刚处理完医营事务，正与苏清鸢核对本月军屯粮草出入，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便像一盆冰水，将他连日来因整顿内务而稍感松弛的神经，瞬间浇得紧绷。
“大人！大人！”一名负责城外巡哨的乡勇，连滚带爬地冲进大堂，甲胄上沾着泥点，脸上还带着未散的惊惶，“张家坳……张家坳遭了匪！村子被烧了大半，粮食抢光了，还……还死了好几个人！”
舆图上那根草茎“啪”地断成两截。沈砚秋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多少人？哪路匪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看……看马蹄印和脚印，约莫百来人，不像大队马匪，更像是……逃兵混着地痞。”乡勇喘着粗气，“抢完就往西边的黑风岭跑了，那地方林子密，山路难走！”
黑风岭。沈砚秋心头一沉，这地名他听王书吏提过，是米脂与邻县交界处的一片险恶山地，易守难攻，历来是藏污纳垢之所。此前只是小股毛贼滋扰，不成想如今竟成了百人匪伙的巢穴。
“欺人太甚！”一声暴喝在旁边炸响。副统领周老憨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帮天杀的杂碎！光天化日就敢屠村抢粮！大人，给俺三百人，不，两百人就够！俺这就带弟兄们平了黑风岭，把那帮匪崽子的脑袋拧下来，给张家坳的乡亲报仇！”
他身后的几名乡勇骨干也群情激愤，纷纷请战：“对！宰了那帮狗娘养的！”“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乡勇营的厉害！”
沈砚秋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指尖无意识地在黑风岭的位置画着圈。百来人，盘踞黑风岭……他脑中飞速闪过现代看过的地形分析案例，那地方山高林密，仅有的几条通路都极为险要，若贸然强攻，乡勇营这些刚完成基础队列训练、缺乏实战经验的新兵，只怕会伤亡惨重。
“周副统领，”沈砚秋开口，声音压下了堂内的嘈杂，“黑风岭地形你我都清楚，正面强攻，纵然能胜，我们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
周老憨一愣，梗着脖子道：“大人！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弟兄们不怕死！再说，咱们人多，一鼓作气冲上去，那帮乌合之众肯定挡不住！”
“人多？”沈砚秋抬眼看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乡勇营满打满算五百人，需留守县城、护卫屯田，你能抽出多少？三百？匪人据险而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三倍兵力也未必够填那条山路。更何况，匪人若见势不妙，弃寨钻入深山老林，我们如何追击？届时劳师动众，却只夺回一座空寨，意义何在？”
周老憨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却一时找不到话反驳。他打仗凭的是一腔血勇和过往的经验，沈砚秋这番基于地形和敌我力量对比的分析，让他觉得憋屈，却又隐隐觉得有道理。
“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逍遥法外？张家坳的百姓就白死了？”周老憨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甘。
“自然不会。”沈砚秋斩钉截铁，“匪，必须剿。但不能硬碰硬，得用脑子。”他目光扫过堂内众人，“传令，即刻起，乡勇营进入战备。周副统领，你亲自带一队精锐哨探，再探黑风岭，我要知道匪巢具体位置、明暗哨卡、取水路径，越详细越好。苏先生，劳你立刻清点库房，看我们还有多少箭矢、火药、以及……柴草油料。”
“柴草油料？”苏清鸢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词。
“对，越多越好。”沈砚秋没有解释，转而看向王书吏，“王书吏，你带人安抚张家坳逃来的百姓，妥善安置伤者，统计损失。同时，放出风声，就说县衙初定，兵力不足，剿匪需从长计议。”
王书吏先是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愕然抬头：“大人，这……岂不是长匪人志气？”
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们暂时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才会放松警惕，继续窝在黑风岭。”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骄兵，才好火攻。”
“火攻？”周老憨眼睛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沈砚秋不再多言，挥手让众人各自行事。大堂内很快空荡下来，只剩下他和桌案上那份舆图。他独自站在图前，目光幽深。窗外，遇难村民家属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知道，这一仗，不仅是剿匪，更是乡勇营成立以来的第一场实战，是检验他练兵成果、树立绝对权威的关键。周老憨等人的质疑，他看在眼里。文人领兵，自古便多受轻视，哪怕他之前展现了格斗技巧和治理能力，在真正的厮杀面前，那份信任依然脆弱。
他需要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需要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黑风岭。这不仅是为了米脂的安宁，更是为了……他摸了摸袖中那本薄薄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格斗术残页，其上的图形文字，似乎带着某种冰冷的质感。为了在这乱世，真正握住属于自己的力量。
“大人。”苏清鸢去而复返，手中拿着刚核验完的物资清单，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库中箭矢仅千余，火药更是稀少。柴草油料倒是充足。只是……方才收到邻县驿丞私下传来的消息，说是巡抚衙门派来考察的钱粮师爷，车队已过了绥德，最迟后日便能抵达米脂。”
沈砚秋接过清单的手微微一顿。
后日。他抬眼望向西边，目光仿佛穿透了县衙的墙壁，落在了那片名为黑风岭的群山之中。
时间，忽然变得紧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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