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那句“若败,自请辞官”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县衙临时充作指挥所的堂屋地面上,溅起的不是声响,而是死寂。周老憨胸膛里那股不服不忿的燥热,被这话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嘶嘶作响地熄了下去,只留下一种沉甸甸的、被逼到角落的窒息感。他瞪着沈砚秋,对方眼神里没有赌气的冲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辞官请罪不过是棋盘上弃掉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这种平静,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让周老憨感到心悸。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所有争辩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带着锈迹的闷响:“……若胜,俺老周……服!从此大人指东,俺绝不往西!”
“好。”沈砚秋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场关乎前程性命的赌约只是敲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指尖重重落在铺开的舆图上,声音清晰冷冽,不容任何质疑。“行动就在今夜。兵分三路,细节若有半分偏差,前功尽弃!”
“第一路,”他手指点向黑风岭前山那条蜿蜒陡峭的主路,“周副统领,你带一百五十名弟兄,丑时出发,人衔枚,马裹蹄,潜行至前山隘口下方林地隐蔽。拂晓时分,听我后山响箭为号,便大张旗鼓,佯装强攻!擂鼓要响,喊杀要猛,做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上山寨的架势。你的任务,不是攻上去,而是要把寨子里至少八成的人,牢牢钉死在前山!”
周老憨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子里“直接真杀上去”的念头摁下去,抱拳沉声道:“得令!俺一定把动静闹大,让那帮孙子以为咱们的主力全在这儿!”
“第二路,”沈砚秋的手指沿着舆图上一条几乎被草木掩盖的虚线,迂回到黑风岭陡峭的后山,“五十人。要最精锐、最熟悉山地、最能吃苦耐劳的弟兄。由我亲自带领。”
“大人!”苏清鸢忍不住再次出声,她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记录,此刻秀眉紧蹙,“后山险峻,您是主帅,岂可亲临险地?若有不测……”
“正因险地,我才必须去。”沈砚秋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火攻时机、方位,乃至临时应对,皆需临机决断,他人无法代劳。苏先生,你留守县衙,与王书吏一同协调后勤,确保前方讯息畅通,若有变故,及时策应。”他目光转向王书吏,“王书吏,之前让你准备的东西?”
王书吏连忙上前一步:“回大人,按您的吩咐,五十捆浸了火油的干柴,二十罐猛火油,还有硫磺烟硝等引火之物,均已备齐,分开隐匿在城外预定地点。参与此路的弟兄,也已挑选完毕,都是攀援好手,嘴巴严实。”
沈砚秋颔首,继续道:“我部丑时与你等同时出发,绕行至后山溪谷。待前山杀声起,匪寨注意力被吸引,便迅速抢占上风处,以响箭为号,同时纵火!首要目标,匪寨粮仓、马厩、及主寨木构部分!火起之后,不必强攻,扼守要道,以弓弩射杀惊逃之敌即可。”
他话语间,一个烈火焚寨的景象已跃然眼前。周老憨听着,仿佛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浪,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拳头攥得更紧。
“第三路,”沈砚秋的手指移向黑风岭西侧一条更为隐秘、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径,“五十人。王书吏,此路交由你统筹,请那位老猎户带路,务必在寅时之前,秘密抵达此处设伏。”他指尖在那小径出口处画了一个圈,“此地是匪首最可能选择的逃遁路线!你们的任务,就是像铁锁一样,封死这里!不许放走一人,尤其是匪首‘过山风’!若遇抵抗,格杀勿论!”
王书吏面色一凛,他一个文吏,何时担过这等干系重大的军务?但看着沈砚秋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他咬牙重重拱手:“下官……领命!必不负大人所托!”
“记住,”沈砚秋目光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周老憨脸上,“此战关键,在于‘协同’二字。前山佯攻需逼真,后山火起需及时,西路埋伏需隐秘。任何一路出了岔子,满盘皆输!信号以响箭为准,一声为佯攻开始,两声为后山火起,三声为总攻合围!都清楚了吗?”
“清楚!”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肃杀。
命令既下,无人再敢多言。周老憨默默退出堂屋,去清点他那一百五十名“佯攻”的弟兄。夜色浓重,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让他躁动的心绪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他回头望了一眼堂屋内依旧站在舆图前的沈砚秋,那清瘦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这书生县尊,是把身家性命和整个米脂的安危,都押在了这把火上了。
子时刚过,米脂县城墙的阴影下,人影绰绰,无声地汇聚。没有火把,只有兵刃偶尔反射的冰冷月光。三百乡勇,按照既定方案,分作三股,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没入不同的方向。
沈砚秋亲自检查了后山分队携带的引火之物,确认捆绑结实,不会发出碰撞声响。他拍了拍一名年轻乡勇的肩膀,那小伙子紧张得肌肉僵硬。“怕吗?”沈砚秋低声问。
“……有点,大人。”
“记住你们为何而战。”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为张家坳死去的乡亲,为米脂不再受匪患之苦。今夜之后,我们要让这陕北地界都知道,犯我米脂者,虽远必诛!”
没有慷慨激昂的呼喊,只有一片更加沉重的寂静,和黑暗中一道道骤然变得坚定的目光。
沈砚秋抬头看了看天色,浓云遮月,星子稀疏。“出发。”他吐出两个字,率先转身,带领着五十名背负着柴草油料的乡勇,如同幽灵般,融入了通往黑风岭后山的深沉夜色之中。
周老憨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自己身后摩拳擦掌、一心想着“真刀真枪干一场”的弟兄们,心头那股别扭劲儿又泛了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期待,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这沉沉睡去的群山,即将被一场精心策划的烈火与厮杀惊醒。而远方的天际,一抹微不可察的鱼肚白,正悄然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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