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参军在米脂县衙二堂坐定,接过衙役奉上的热茶,却不急着喝,只用杯盖慢条斯理地撇着浮沫,目光在垂手侍立的沈砚秋身上逡巡。演武场那一幕“乌合之众”的操练,彻底坐实了他心中的判断,也助长了他此行势在必得的气焰。
“沈大人,”他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昨日的账册,今日的操演,本官都已亲眼看过。你这乡勇营,名不副实啊。”
沈砚秋微微躬身,神色依旧恭谨:“下官惭愧,让参军大人失望了。米脂力薄,能维持此等规模已属不易,实不敢与巡抚麾下精锐相比。”
“哦?是吗?”刘参军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话锋陡然锐利,“既然如此,这般‘不易’维持的乡勇营,留在你米脂县衙,岂非徒耗钱粮,空占名额?巡抚大人体恤下属,深知地方不易,特命本官传令——”
他刻意顿了顿,看着沈砚秋,一字一句道:“即日起,米脂乡勇营划归延绥镇总兵直辖,一应粮饷、操练、调拨,皆由总兵府统辖。沈大人你嘛,卸去这统领之职,专心民政即可,也省得分心劳神。”
图穷匕见。
堂内侍立的王书吏心头一跳,下意识看向沈砚秋。苏清鸢立在堂外廊下,捧着几份刚整理好的田亩文书,脚步也停了下来,指尖微微收紧。
空气仿佛凝住,只听得见刘参军指节轻轻敲击桌面的声音,笃,笃,笃,带着催命的意味。
沈砚秋抬起头,脸上那惯常的谦逊神色淡去几分,眼神却依旧平静,并未如刘参军预料的那般惊慌或愤懑。他拱了拱手,语气沉稳,不见波澜:“参军大人明鉴,巡抚大人体恤,下官感激不尽。只是…此事恐难从命。”
刘参军敲击桌面的手指一顿,眉头拧起:“嗯?沈砚秋,你敢违抗巡抚钧令?”
“下官不敢。”沈砚秋声音清晰,不卑不亢,“非是下官抗命,实是这乡勇营,有其特殊之处,不便划归外镇。”
“特殊?”刘参军嗤笑一声,满是讥讽,“就凭那群连队列都走不齐整的老弱?有何特殊!”
“参军大人容禀,”沈砚秋迎着他逼视的目光,缓缓道,“米脂乡勇,多为本地农户、安置的流民充任。彼等之所以愿效死力,皆因护卫桑梓,保家宅田产。若离了米脂本土,划归边镇调遣,且不论是否愿意背井离乡,只怕…军心不稳,哗变丛生。此其一。”
他稍作停顿,不给刘参军插话的机会,继续道:“其二,当初组建乡勇营,乃是奉了陕西巡按御史衙门明文批示,准予米脂县衙自筹自练,专司护境安民,剿抚地方匪患。案卷俱在,批示清晰。下官若擅自将其移交外镇,便是违逆上宪巡按之命,这…恐怕不妥。”
说着,他侧身对王书吏道:“去将去年巡按御史大人关于乡勇营建制的批示原文,以及后来核准剿匪钱粮、核验战功的往来文书,一并取来,请参军大人过目。”
王书吏连忙应声而去,脚步匆匆。
刘参军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没想到沈砚秋竟敢直接抬出巡按御史来压他,更没想到对方连相关文书都准备得如此齐全。巡按御史虽非常设,但权柄极重,有监察地方、直达天听之权,即便是巡抚,也要让其三分。
“沈大人,”刘参军语气阴冷了几分,“你这是拿巡压抚?”
沈砚秋微微摇头,神色坦然:“下官不敢。只是按朝廷规制、上宪批示办事。况且,”他话锋微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乡勇营此前协助巡按亲信查办本县及邻县几桩贪墨、窝案,其中牵涉些许关节,巡按大人曾特意叮嘱,此营需得稳妥,不宜轻动。下官亦是谨遵上命,不敢有违。”
这话半真半假,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在刘参军最顾忌的地方。他盯着沈砚秋,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虚张声势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静,甚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诚恳,仿佛他沈砚秋才是被各方条规框住、动弹不得的那个。
王书吏很快捧着一摞卷宗回来,恭敬地放在刘参军手边的茶几上。最上面一份,正是巡按御史清晰有力的朱批:“准米脂县筹办乡勇,由县衙统辖,专司地方靖安…”
刘参军扫了一眼那熟悉的印鉴和笔迹,胸口一阵憋闷。他伸出去想拍案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缓缓收了回来。强行动手,沈砚秋必定会以此为由,将官司打到巡按甚至更高层面,到时自己不仅夺权不成,反可能落个“不遵规制、引发兵变”的罪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盯着沈砚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好!沈砚秋,你果然…‘谨守规矩’!本官今日,算是领教了!”
他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几上的茶盏,哐当一声,瓷片碎裂,茶水四溅。他却看也不看,拂袖便朝外走。
“参军大人……”沈砚秋在他身后唤了一声,语气依旧平和。
刘参军脚步不停,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随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砸在堂内:“沈砚秋,你且好自为之!今日之事,本官会一字不落,回禀巡抚大人!”
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在县衙门外。
二堂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地上碎裂的瓷片和蜿蜒的水渍。
王书吏看着沈砚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轻叹。
沈砚秋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那些碎片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冷意。他知道,今日虽是硬顶着将夺权的命令挡了回去,但也彻底将陕西巡抚得罪了。刘参军最后那句话,绝非虚言恫吓。
暂时的安稳,是用更深的敌意换来的。
他微微吸了口气,挺直了因方才一直保持谦恭姿态而略显僵硬的脊背。接下来的风雨,恐怕会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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