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脂城外的流民安置点,虽然不再有饿殍遍野的惨状,但那股子无所事事的沉闷气息,却像夏日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精壮些的男丁大多被编入了乡勇营或参与了水渠修缮,剩下些老弱妇孺,每日里除了领那点勉强果腹的救济粮,便是蹲在土墙根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
沈砚秋站在安置点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扫过那些蜷缩在简陋窝棚里的身影,眉头无意识地蹙紧。粮食危机暂时缓解,但人心里的“荒芜”若不能及时垦殖,迟早会滋生出新的乱子。仅仅“活着”是不够的,得让这些人“有事做”,有盼头。
一阵风吹过,卷起尘土,也带来几声压抑的咳嗽。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破旧不堪、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单薄衣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其中一个女孩,正笨拙地试图将一块明显过于宽大的破布裹在身上,那布料粗糙发硬,颜色晦暗。
“大人,”苏清鸢不知何时来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声道,“安置点存粮尚可支撑两月,但御寒的衣物被褥奇缺。前几日医营报上来,因冻饿引发的风寒病症,多了三成。”
沈砚秋的指尖在微凉的空气中轻轻捻动,仿佛在触摸那粗粝的布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低声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土坡,“回县衙。”
后堂内,炭盆驱散了些许寒意。沈砚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墙边那幅简陋的陕西舆图前,目光却并未落在米脂,而是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回到了穿越之初的绍兴府。记忆的碎片翻涌上来——原主在油灯下整理的那些关于绍兴棉纺业凋敝的史料,那些“苛捐杂税”“乡绅垄断”导致机户破产、织工流离的记载。
“清鸢,”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笃定,“米脂的土地,除了种粮,还能种什么?”
苏清鸢略一思索:“往年也种些麻、豆,但产量不高,收益远不如粮食。大人是想……”
“棉花。”沈砚秋转过身,眼神清亮,“我记得徐光启徐大人的《农政全书》中提过,西北有些地方,也可试种棉花。虽不及江南,但若能成,其利远胜杂粮。”
他走回案前,提笔铺纸,动作迅捷:“米脂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流民中的妇女,大多手脚勤快,只是无处用力。若我们组织她们纺线织布,一来可解决自身御寒之需,二来,多余的棉布可以售卖,换取钱粮,填补县衙财用,三来,也让这些流民有个长久的营生,真正安定下来。”
苏清鸢眼眸微动,立刻领会了他的意图:“大人此策,确实是一举数得。只是……种棉、纺纱、织布,需成套而行。棉种何处来?纺车织机如何解决?织出的布匹,又如何确保销路?”
“事在人为。”沈砚秋笔走龙蛇,开始在纸上勾勒简图,“棉种,可先小范围试种,优选本地适宜的品种,亦可托人从外地引入耐寒良种。纺车织机,召集县内木匠,按我画的这简易图谱连夜赶制,力求结构简单,易于操作。销路更不必愁,米脂乃至延安府,百姓谁不需穿衣?只要我们织出的布匹质量尚可,价格公道,不愁卖不出去。”
他放下笔,将那张画着改良纺车和织布流程构思的纸推给苏清鸢:“你立刻核算一下,若以县衙名义,先开设一处公营纺布坊,招募百名流民妇女入坊,前期需投入多少银钱购置原料、工具,后续每日物料耗用、工钱支出几何,织出的布匹预期收益又有多少。我们要定下一个章程,凡参与种棉的农户,可免半年赋税;凡入坊织布的流民,按织布数量计酬,多劳多得。”
苏清鸢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眼中便闪过一丝惊异。那图谱上的纺车结构,与她所知的大有不同,似乎省去了些繁琐部件,更显轻巧。“大人,这纺车……”
“一些小改动,或能省些力气,提些效率。”沈砚秋语气平静,没有多做解释。这些基于现代力学原理的简化设计,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仿佛早就演练过无数遍。
“妾身明白了。”苏清鸢不再多问,小心收好图纸,“这就去核算。只是,此事若要推行,还需与王书吏、周统领他们商议,尤其是如何动员农户改种棉花,如何确保纺布坊安全无虞。”
“自然。”沈砚秋点头,“你先把初账算出来。晚些时候,召集他们一同议事。”
苏清鸢离去后,沈砚秋独自走到窗边。窗外,米脂县城依旧笼罩在冬日的萧瑟中,但他仿佛已经看到,来年春日,城外田野里棉苗破土而出的绿意,听到纺布坊里机杼声声的繁忙。这不仅仅是解决流民就业和县衙财政的权宜之计,更是一颗种子,一颗试图改变这片土地单一经济结构、为底层百姓开辟一条新活路的种子。
他知道,这条路绝不会平坦。棉种、技术、市场,每一步都可能遇到阻碍,尤其是那些习惯了垄断利益的乡绅,绝不会坐视一个由县衙主导的“公营”工坊崛起,分走他们的利润。朱常浩的阴影也未远离,任何能增强他沈砚秋实力和民望的举措,都可能引来暗中的破坏。
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眼神愈发坚定。这米脂的棋局,在应对过明枪暗箭之后,终于到了他主动布局,落子于民生根本的时候了。而这第一步,就从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棉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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