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周老憨带着十名乡勇,押着三辆满载的骡车踏着露水回到了米脂县城。车板上,除了那几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俘虏,便是沈砚秋心心念念的西域棉籽——用厚实的麻布袋装着,鼓鼓囊囊,透着沉甸甸的希望。
沈砚秋早已候在县衙门口,一眼便看到周老憨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以及他甲胄上沾染的些许泥污和草屑。
“大人,幸不辱命!”周老憨抱拳,声若洪钟,随即压低声音,“三个活口,分开审的,骨头不算硬,几鞭子下去就撂了。指使的,是王府的一个管事,姓钱,说是奉了朱常浩的密令,务必截下这批‘来历不明’的种子。”
果然是他。沈砚秋眼神一冷,朱常浩的手,伸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黑。他目光扫过那些棉籽袋,问道:“哈桑呢?人可安好?”
“那胡商机灵得很,躲在车底下,除了受了点惊吓,皮毛无损。属下已按大人先前吩咐,将酬劳加倍给了他,还派了两个兄弟护送他出米脂地界,免得再被惦记。”周老憨答道,随即啐了一口,“那姓钱的管事滑溜,没亲自露面,不然老子非把他一块儿揪回来!”
“无妨,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就行。”沈砚秋摆手,眼下不是深究朱常浩的时候,他走到骡车前,解开一袋棉籽,伸手抓起一把。这西域棉籽果然与本地不同,颗粒更为饱满硕大,带着一种干燥的、充满生命力的质感。“清点数目,确认无误后,立刻入库,派专人看守,没有我的手令,一粒也不许动。”
“大人放心,库房那边我已经加派了双岗,都是信得过的老兄弟。”周老憨拍着胸脯。
沈砚秋点头,目光越过棉籽,投向县衙旁边那几间刚刚修缮完毕、还散发着新鲜桐油和石灰味道的空置廨宇。“老憨,你立刻带人,将这几间屋子再清理一遍,务必做到一尘不染。清鸢,”他转向一旁静立的苏清鸢,“你随我来,我们需要立刻拟定公坊招募流民妇女的章程和工钱标准,还有纺车,我记得城西李木匠那里已经打好了三十架改良过的,你去催一催,今日务必全部运到。”
“是,大人。”苏清鸢应声,她早已备好了纸笔,闻言立刻跟上沈砚秋的脚步,裙摆拂过沾着晨露的石板,悄无声息。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米脂城。沈县令弄来了不要钱的西域好棉籽,还要在县衙旁开“公营纺布坊”,招募流民和贫苦妇人去织布,管饭,还给工钱!
一时间,县衙外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群,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妇人,牵着懵懂的孩子,眼中交织着期盼与疑虑。她们被苛捐杂税和连绵的灾荒折磨得太久,早已不敢轻易相信天上会掉馅饼。
沈砚秋没有站在高处空口白话,他让苏清鸢将拟定好的章程用大白话写在几张大大的桑皮纸上,贴在县衙外墙,由识字的衙役大声宣读。
“凡入公坊织布者,每日管两餐稠粥,织布一匹,可得工钱十文,织得多,得的多!棉籽由县衙提供,织出的布由县衙统一售卖,绝无克扣!”
条件清晰,听得妇人们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十文钱,若是手快,一日织出大半匹,就能让一家人多吃几顿饱饭。更重要的是,那“管两餐稠粥”的承诺,对于许多家中早已断炊的人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林墨雪也带着医营的学徒在旁边支起了摊子,为排队报名的妇人、孩童查看身体,发放一些预防时疫的简单药草汤。她动作轻柔,言语温和,无形中化解了许多人的紧张和不安。
“俺……俺能报名吗?俺男人前年没了,就剩俺带着俩娃……”一个头发枯黄、衣衫褴褛的妇人怯生生地问,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
“能,怎么不能!”负责登记的王书吏抬起头,和颜悦色,“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会纺线织布吗?”
“俺叫周氏,就住在城南窝棚区……会,会织布,俺娘家以前就是织布的……”妇人连忙回答,语气带着一丝急切,生怕被拒绝。
“好,周氏,记下了。按个手印,明日辰时,准时来上工。”王书吏将登记簿递过去。
周氏颤抖着手指,在印泥上按了按,又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名字旁按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仿佛按下了一个全新的希望。她拉着女儿,千恩万谢地走了,背脊似乎都挺直了些。
公坊的筹备紧锣密鼓,沈砚秋亲自监督改良纺车的摆放,指导工匠在屋内开凿更大的窗户以增加采光。苏清鸢则一丝不苟地清点着运来的麻纱(初期用于让织工熟悉新纺车)和即将分发的棉籽,在账册上记下一笔笔清晰的出入。林墨雪检查着坊内的通风和卫生,叮嘱注意事项。
整个米脂县衙,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而沈砚秋,就是那个掌控着所有齿轮的核心。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赵府内,赵德贵听着管家气喘吁吁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爷,那沈砚秋……他真的把西域棉籽弄回来了!足足两百斤!现在县衙外面人山人海,都在争着报名要去他那什么公坊织布!”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赵德贵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掼在地上,瓷片四溅,“朱常浩养的那些人也是饭桶!几十号人,连个商队都拦不住!”
管家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道:“老爷,现在怎么办?眼看他那公坊就要开起来了,用的是不要钱的西域棉籽,织工给的工钱又高,还管饭……咱们手里的棉籽,怕是……怕是一粒也卖不出去了!”
赵德贵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他垄断米脂棉籽多年,靠着这手段,不知盘剥了多少农户,积累了偌大家财。如今沈砚秋这一手,简直是刨了他的根!
“卖不出去?”赵德贵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他沈砚秋想靠着这公坊收买人心,断咱们的财路,也没那么容易!”
他招手让管家附耳过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去,找几个机灵点、生面孔的,混进他那公坊报名的人里!等他们开工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管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主人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老爷高明!小的明白,定叫他那公坊,开得成,却干不下去!”
赵德贵冷哼一声,望向县衙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沈砚秋,咱们走着瞧!这米脂,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县衙内,沈砚秋刚与苏清鸢核定完最后一批织工名单,共计一百二十人,首批上工。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散去的人群,以及那几间即将迎来新生的公坊廨宇。
周老憨大步走来,低声道:“大人,刚得到消息,赵德贵府上刚才悄悄出去了几个人,面生,不像他家常使唤的。”
沈砚秋目光微凝,指尖在窗棂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知道了。告诉王书吏和苏清鸢,公坊明日开张,所有织工核验身份后,由你派可靠的人手,明里暗里都给我盯紧了。尤其是原料和织机。”
“大人是担心赵德贵会使坏?”
“他若什么都不做,反倒奇怪了。”沈砚秋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水渠工地上那一套,他未必敢再用。但这公坊初立,人多手杂,防火、防破坏、防他安插人手捣乱,一样都松懈不得。”
“属下明白!”周老憨神色一凛,“我这就去安排,绝不让一只苍蝇坏了大事!”
沈砚秋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即将投入使用的公坊。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但破土发芽的过程,从来都少不了风霜雨雪,以及……暗处蠢蠢欲动的虫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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