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岭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官道旁的临时营地里,火光跳跃着映在沈砚秋沉静的脸上。他胸腹间的隐痛尚未平复,但眼神已恢复清明锐利,正仔细端详着石柱递上来的那块非金非木的令牌。入手冰凉,云纹环绕的“影”字在火光下泛着幽光,透着一股森然贵气。
“王府蓄养死士,多以‘影’为号,分列数字。”苏清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她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正用一块细布小心擦拭着从死士头领身上搜出的狭长腰刀,指着刀锷处那个几乎与金属融为一体的梅花暗记,“这标记的形制,与家父藏书中记录的万历年间内府兵器监制式一般无二,绝非民间仿造。”
沈砚秋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的细微刻痕,点了点头。物证已然确凿,但要让朱常浩无从抵赖,还需要更直接的、能将罪名死死钉在他身上的东西——人证,或者口供。
他的目光转向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营地角落的三名俘虏。那头领影七低垂着头,另外两名年轻些的死士则眼神闪烁,带着惊惧与不甘。
“石柱,把他们分开。”沈砚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看好那个头领,我先问问另外两个。”
火把被移近,照亮了两名年轻死士略显苍白的脸。他们身上带着伤,被乡勇粗壮的胳膊死死按着,挣扎只是徒劳。
沈砚秋没有立刻审问,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种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难熬。空气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夜枭啼鸣。
良久,就在其中一名死士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时,沈砚秋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们是王府影卫,此行任务是刺杀我,伪造山贼劫杀现场,对吗?”
那死士嘴唇动了动,想硬撑,却瞥见沈砚秋手中那块代表着他们身份和任务的令牌,到嘴边否认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梗着脖子不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沈砚秋并不动怒,语气依旧平淡,“你们可知,袭杀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按《大明律》,主犯凌迟,从犯斩立决,家眷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影卫之家眷,皆在王府掌控之中……”另一名死士忍不住嘶声道,话一出口便知失言,脸色瞬间惨白。
沈砚秋抓住这一丝松动,立刻追问:“所以你们是怕任务失败,家人遭殃,才不敢开口?”他微微前倾身体,火光照亮他半边脸庞,眼神锐利如刀,“但你们想过没有,若你们死了,任务失败了,朱常浩会如何对待你们的家人?是念你们‘忠勇’加以抚恤,还是嫌你们办事不力,累他受朝廷责问,进而迁怒泄愤?”
这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两名死士心上。他们效忠王府,深知朱常浩的刻薄寡恩与狠辣手段。失败者的下场,他们见得太多。
沈砚秋观察着他们神色的细微变化,知道火候已到,声音放缓,却带着更强的蛊惑力:“现在,你们落在我手里。我若将你们和这些物证一并交给巡按御史,奏报朝廷,朱常浩为了撇清自己,会怎么做?他会承认是他派你们来的吗?不,他只会说你们是私自行动,是叛奴!届时,你们死了还要背负叛主的污名,你们的家人,下场只会更惨!”
“不…不会的…”一名死士喃喃道,眼神已露慌乱。
“不会?”沈砚秋冷笑一声,“想想李彪,他是朱常浩的贴身护卫,最后落得什么下场?斩立决!朱常浩可曾为他求过一句情?皇亲国戚,最重羽毛,绝不会为了几个死士的性命,担上刺杀朝廷官员的罪名。弃车保帅,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番话彻底击溃了年轻死士的心理防线。他们不怕死,却怕死得毫无价值,更怕累及家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和一丝动摇。
沈砚秋适时给出最后一击:“若你们肯写下供词,画押指认朱常浩,我不仅可以保你们性命,还能设法让巡按御史出面,将你们的家人从王府名册中剔除,迁往他处安置,免受牵连。这是你们唯一能将功折罪,保全亲人的机会。”
“你…你真能保住我们家人?”一名死士颤声问道,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沈砚秋在米脂所为,你们应当有所耳闻。我说到做到。”沈砚秋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况且,扳倒朱常浩,对我有利。保下你们,拿到铁证,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短暂的沉默后,两名年轻死士终于崩溃,涕泪交加地开始招供。他们详细说出了自己是延绥镇王府影卫的身份,受头领影七直接指挥,奉王爷朱常浩之命,于黄龙岭设伏截杀沈砚秋,并伪造现场。苏清鸢迅速铺开纸笔,将他们的供词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并让他们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拿到了两份关键口供,沈砚秋的目光终于投向一直沉默的影七。
影七抬起头,脸上带着讥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灰败:“沈大人好手段,攻心为上。不过,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个字。”
“我不需要你的供词。”沈砚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的两个手下已经招了,物证俱在,你的口供,无关紧要。”
影七瞳孔微缩,显然没料到沈砚秋会如此说。
“我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沈砚秋蹲下身,与影七平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是朱常浩的心腹,知道的秘密肯定比他们多。我不需要你现在说,我可以等。等到了西安,进了巡按衙门的大牢,或者等将来某一天,朱常浩倒台,你自然会想说点什么来换取活命的机会。”
影七呼吸一滞,沈砚秋的话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心里。他不怕酷刑,但这种被看穿、被当作一枚可以随时舍弃也可以随时利用的棋子的感觉,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沈砚秋站起身,不再看他,对石柱吩咐道:“看好他们,尤其是这个头领,别让他死了。这些都是重要人证。”
“大人放心!”石柱抱拳,看向沈砚秋的目光已是心悦诚服。这位沈大人,不仅对敌狠辣,这攻心算计的本事,更是让人心底发毛。
苏清鸢将供词吹干墨迹,小心折好,与令牌、记录了刀标记的图样放在一起,收入一个防水的牛皮袋中。“大人,这些证据,足以让朱常浩百口莫辩。”
林墨雪也已处理完所有伤员的伤势,走了过来,递过一个温热的药囊:“大人,贴在胸口,能缓解郁痛。”
沈砚秋接过药囊,一股温和的药香沁入心脾,胸腹间的滞涩感似乎真的舒缓了些。他看向这两位一路相伴的女子,苏清鸢的缜密干练,林墨雪的沉静仁心,在此次危机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清鸢,墨雪,辛苦你们了。”他真诚道。
苏清鸢摇了摇头:“份内之事。”林墨雪也只是浅浅一笑。
沈砚秋望向东南方向,那是西安所在。黄龙岭的杀局已破,铁证在手,朱常浩的疯狂反扑,反而成了送上门来的把柄。他摸了摸怀中那本陪伴他许久的格斗术残页,又想起徐光启的期许和米脂百姓的拥戴。
前路依旧艰险,但这第一步,他走得还算稳当。
“收拾一下,天亮出发。”他下令道,声音沉稳,“我们去西安,会一会这陕西的巡按大人。”
夜色渐深,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唯有篝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映照着这片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土地,也映照着沈砚秋眼中那愈发坚定的光芒。西安,将是他在陕西的最后一站,也将是他踏入更大舞台前,最后一次清理身后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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