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兜底(七)(终章)
日子像上了新油的齿轮,在丽华和李强日复一日的咬合运转下,终于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节奏声。那场滔天洪水留下的伤疤,在时光和汗水的抚慰下,渐渐褪色,融入了生活坚韧的底色里。
丽华的文具小店,早已不是洪水后那个寒酸的“应急摊”。货架满满当当,分门别类,从基础的铅笔橡皮到精美的文创手账,甚至还有一小块区域摆放着孩子们喜欢的益智玩具。窗明几净,门口那块红纸招牌也换成了正经的亚克力灯箱,“丽华文具”四个字在夜色里散发着柔和的光。实体店的生意恢复到了灾前水平,甚至因为她的诚信和热心肠,还略好了一些。
真正带来细水长流般安稳感的,是那个几乎零成本运营的网店和几个社区团购群。手机里,“叮咚”的订单提示音和“零钱通到账xx元”的语音播报,成了最悦耳的背景音。兴盛优选、美团优选、多多买菜……这些平台上的“丽华文具便民小店”,经过一年多的用心经营,口碑慢慢积累起来。订单量不大,但极其稳定。没有假钞的提心吊胆,没有货品积压损耗的焦虑,更不用额外支付昂贵的房租水电。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沟通、接单、处理售后,一笔笔小额的佣金就安安稳稳地流入了零钱通。平均下来,每月能多出近一千块的纯收入。这笔钱,像一股无声却有力的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这个曾被洪水洗劫一空的家。丽华把它单独存起来,一部分作为朵朵的教育储备,一部分则成了家庭抵御风险的小小金库。
李强在厂里,也迎来了迟来的春天。新老板看重技术,更看重踏实肯干的老师傅。厂子引进了一套半自动化的新设备,调试阶段遇到了不少麻烦。李强凭借多年的经验和那股不服输的钻劲,带着几个年轻技工,熬了几个通宵,硬是把设备“驯服”了,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新老板看在眼里,季度总结会上,当众宣布李强升任生产班组长,工资又涨了一截,肩上多了份沉甸甸的管理责任。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多了份被认可的笃定。下班回家,工具箱里有时会多出几块厂里新做的、边角光滑的实木小料,那是他利用工余时间,琢磨着给家里添点小物件的材料。
又一个季度结束,秋意渐浓。丽华和李强看着存折上那个终于爬升到足以覆盖剩余债务的数字,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更有一种亲手将山移开的豪迈。他们没有拖延,选了个周末,郑重其事地分别去了刘老板的五金店和王师傅家。
“刘哥,这是剩下的八千块,您点点!”丽华把厚厚一沓钱放在柜台上,旁边还有一提包装精美的茶叶,“一点心意,谢谢您当初肯赊账给我们救急!”
刘老板看着钱和茶叶,又看看眼前这对脸上刻着风霜却眼神明亮的夫妻,感慨地拍了拍李强的肩膀:“好!好!我就知道你们是守信的人!这茶叶我收下,沾沾你们的喜气!”
王师傅家的小院里,李强把五千块工钱和两条好烟塞到王师傅粗糙的大手里:“王师傅,账清了!这一年多,辛苦您和兄弟们了!这点烟,您拿着抽!”
王师傅憨厚地笑着,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清了就好!清了就好!你们两口子,是真不容易!”他执意留李强在家吃了顿便饭,朴素的饭菜,却吃得格外香。
债务清零的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在新铺的地板上,围着那张二手餐桌,吃了一顿丰盛的火锅。朵朵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新学的拼音,丽华和李强不时应和着,热气腾腾的锅子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蒸腾出久违的、纯粹的烟火气。灯光温暖,照亮着他们亲手一砖一瓦重建起来的安稳。
然而,生活的河流,总在不经意处打着旋涡。岳父的身体,在看似平稳恢复了一年多后,突然急转直下。持续的消瘦、低烧、疼痛,医院细致的检查后,一个冰冷的诊断像重锤砸下——癌症晚期,且已多处转移。医生说,积极治疗或许能延长几个月,但过程痛苦,费用高昂,且最终结果……不言而喻。
这个消息让刚刚轻松不久的家,再次蒙上厚重的阴云。母亲瞬间老了十岁,终日以泪洗面。丽华和李强默默接过了陪护的重担。住院、检查、化疗、靶向药……现代医学对抗绝症的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同样巨大的金钱消耗。父亲的退休金和医保在巨额的自费项目面前,杯水车薪。母亲拿出了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钱,丽华和李强也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小金库”,甚至丽华网店里那些“零钱通”的滴滴答答的收入,也几乎都流进了医院缴费的窗口。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丝怨怼。丽华和李强像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轮换着守在医院。丽华白天守店、接送朵朵、做饭送饭,晚上替换李强陪床。李强下班就往医院跑,给岳父擦洗、按摩浮肿的腿、笨拙地讲着厂里的趣事试图逗老人开心。看着曾经沉默威严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在吗啡的间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丽华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那些关于“兜底”的隔阂与委屈,在生死的重压下,显得那么渺小。此刻,支撑她的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他是父亲,他在受苦,我们能做的,就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尽量让他少些痛苦。
治疗持续了将近一年,耗尽了老人最后的气力,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最终,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看守在床边的丽华、李强和哭成泪人的老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解脱的光。他极其费力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缓缓地、永远地熄灭了。
葬礼肃穆而简单。丽华和李强披麻戴孝,操持着一切。该尽的礼数,一样不少。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丽华搀扶着她,自己的眼泪却流得很安静。悲伤像沉重的雪,压在心头,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被压垮的感觉。他们尽了力,陪着老人走到了终点,没有遗憾,只有沉甸甸的、属于生命的苍凉和终结。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生活还得继续。母亲大病一场后,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被哥哥接回了乡下老家休养。临行前,她拉着丽华的手,久久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流泪,那眼泪里,有丧夫之痛,有对女儿的愧疚,也有一种终于看清了什么的苍凉。丽华默默替她收拾好东西,送她上了车。车窗里,母亲苍老的脸渐渐远去,像一段终于翻篇的、五味杂陈的旧时光。
转眼,朵朵幼儿园毕业了。毕业典礼在小学明亮的礼堂举行。朵朵穿着崭新的小裙子,站在舞台上,和小朋友们一起奶声奶气地朗诵着《毕业诗》。她不再像洪水后那样怯生生,小脸上洋溢着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真和一点点成长的骄傲。丽华和李强坐在家长席上,仰头看着女儿。舞台的灯光打在朵朵身上,也映亮了丽华眼中闪烁的泪光。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洪水滔天时那个抱着她腿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看到了避难所里病得滚烫的女儿,看到了在废墟里默默玩积木的朵朵……一路跌跌撞撞,她终于走到了这里,即将踏入小学的校门。
典礼结束,朵朵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进丽华怀里,献宝似的举着她的毕业证书和一张“好孩子”奖状。丽华紧紧抱住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她头发上阳光和汗水的味道。
走出礼堂,外面阳光正好。小学崭新的塑胶跑道红得耀眼,高大的教学楼在蓝天下显得生机勃勃。李强习惯性地想去牵丽华的手,却发现她抱着朵朵,腾不出手。他笑了笑,转而轻轻拍了拍丽华的肩膀,然后,那只粗糙、带着机油味和常年劳作茧子的大手,稳稳地、无比自然地落在了女儿小小的肩膀上,虚虚地拢着,像一个沉默而坚实的护盾。
丽华侧过头,目光掠过李强早生的华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再落到女儿兴奋的小脸上。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
无人兜底。
这四个字早已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也不再是心头的委屈。它沉甸甸地落进了脚下,化作了他们用血泪、汗水、咬牙的坚持和不屈的脊梁,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一寸寸、一尺尺,亲手垒砌起来的岸。
这岸或许不够华丽,不够宽广,但它足够坚实,足以托起朵朵纯真的笑声,托起他们风雨同舟的日常,托起这个虽历尽劫波、却终得安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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