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声音是从后半夜开始的。
甄珠是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的，睁开眼时，窗外已经亮得晃眼——不是天光，是雪光。沈眠还在熟睡，侧脸埋在柔软的被褥里，呼吸均匀得像山间的溪流，耳后的同心记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红，像落了点胭脂。
甄珠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推开条缝隙往外看。雪下得正紧，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揉碎的棉絮，从天上簌簌落下，给小木屋的屋顶铺了层厚厚的白，竹篱笆上的牵牛花藤早已枯了，此刻裹着雪，倒像串晶莹的珊瑚。
“醒了？”沈眠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从身后传来。
甄珠回头，看见她坐起身，揉着眼睛往窗外看，眼里很快泛起惊喜的光：“下这么大了？”她掀开被子下床，赤着脚踩在暖烘烘的毡毯上，走到窗边和甄珠并肩站着，“玄风爷爷说今年是暖冬，没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雪。”
两人的肩膀轻轻挨着，雪光透过窗缝落在她们脸上，带着清冽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人安心。甄珠忽然想起去年的雪夜，她们挤在寨子里的老屋里，围着小小的火塘烤山楂，那时的日子虽也温暖，却总带着点漂泊的惶惑，不像现在，守着自己的小木屋，看着漫天风雪，心里满得像要溢出来。
“我去烧点热水，”沈眠转身往灶房走，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下煮点山楂粥，配着林萱送的酱菜吃，暖和。”
***灶房的火光很快亮了起来，映得半边墙都暖融融的。沈眠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把她的睫毛染成了金色。甄珠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手里剥着昨天晒好的山楂干，准备放进粥里。
“阿水今天肯定会来，”甄珠一边剥一边说，“他昨天就念叨着要堆雪人，说要堆个像启明珠那么圆的。”
“玄山估计也会来，”沈眠往锅里加了瓢水，“他说要带坛新酿的米酒，说雪天围炉喝酒最舒服。”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夹杂着阿水清脆的喊：“甄珠姐姐！沈眠姐姐！快开门！”
两人相视一笑，沈眠擦了擦手去开门。门一打开，阿水就像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身上落满了雪，像个圆滚滚的雪球，手里还举着根长长的树枝，说是要当雪人的胳膊。玄山跟在后面，肩上扛着个酒坛，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木炭和刚烤好的荞麦饼。
“外面雪下得太大了，”玄山跺了跺脚上的雪，把木炭往火塘边放，“寨子里的路都被埋了，我铲了半天才过来。”
阿水已经跑到火塘边，把启明珠放在炭盆旁烤着，小脸蛋冻得通红，却兴奋得直搓手：“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堆雪人啊？我带来了胡萝卜，能当雪人的鼻子！”
“等粥煮好了再去，”沈眠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递给他块荞麦饼，“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别冻感冒了。”
灶房里很快热闹起来。粥的香气、米酒的醇香、烤饼的麦香混在一起，漫了满鼻。阿水捧着碗热粥，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一直瞟着窗外的雪，像只急着出去玩的小狗。玄山则和沈眠说着寨子里的事，说族人们都在扫雪，还说张爷爷新采了些星蓝草，正忙着晒干呢。
甄珠坐在火塘边，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觉得，这大概就是玄风爷爷说的“岁暖”吧——外面风雪再大，屋里总有灯火，有热粥，有身边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吃过早饭，雪终于小了些。阿水拉着甄珠和沈眠往院子里跑，玄山则找了把铁锹，开始堆雪人的身子。阿水把带来的胡萝卜插在雪人脸上当鼻子，又捡了两颗圆石子当眼睛，最后把那根树枝插在雪人胳膊的位置，得意地拍着手：“你看你看，像不像个守珠人？”
甄珠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忍不住笑了：“像，就是有点胖。”
“胖才好呢，”阿水仰着小脸说，“胖了不怕冷。”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布袋，里面装着颗山楂核，“这是我今年留的最大的核，玄山叔叔说埋在雪地里，明年春天能长得更快。”
沈眠接过布袋，走到院子角落的山楂苗旁，用铁锹挖了个小坑，小心翼翼地把核埋了进去，又在上面盖了层松针：“这样雪化了就不会冻着它了。”
阿水蹲在旁边，认真地看着，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启明珠被他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珠子的光透过雪层，在泥土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像给种子镀了层银。
堆完雪人，几人回到屋里，围坐在火塘边。玄山打开带来的米酒坛，醇厚的酒香立刻漫开来。他给每人倒了碗，又往火塘里添了些炭，火苗“腾”地窜了起来，暖得人脸上发烫。
“尝尝这个，”玄山举起碗，眼里的笑意像酒里的光，“今年加了些星蓝草，比去年的更清冽。”
甄珠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草木香，暖得从胃里一直漫到心里。沈眠也喝了一口，脸颊很快泛起红晕，像被火塘映红的，又像耳后的同心记染的。
“玄风爷爷说，”沈眠放下碗，忽然开口，“明年春天要在寨子里办个学堂，教孩子们认字、识药、看星图，让我和甄珠也去帮忙。”
“这主意好，”玄山点头，“以前族里的孩子都是跟着大人学手艺，没正经认过字，办个学堂正好。”他看向阿水，“你到时候可得好好学，以后当守珠人，不认字可不行。”
阿水立刻挺起小胸脯：“我肯定好好学！还要让启明珠也听听，说不定它也能学会呢！”
众人都被他逗笑了。火塘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着每个人的笑脸，像幅被温暖浸透的画。甄珠看着沈眠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忽然想起结契时的誓言——“你的余生我陪你过”，原来最好的陪伴，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样围炉夜话的寻常，是风雪里共饮一杯酒的安稳。
***傍晚时分，雪又开始下了，比早上的还要大。玄山和阿水留在小木屋吃饭，林萱也来了，手里提着个陶碗，里面装着刚做好的山楂糕，说是给大家当点心。
饭桌上摆满了菜：炖得酥烂的羊肉，腌得爽口的梅子，还有甄珠和沈眠中午包的荞麦饺子，里面包着羊肉和山楂丁，酸香可口。林萱打开带来的山楂糕，切成小块分给大家，甜糯的口感里带着点果酸，正好解腻。
“明年的山楂酒，我想试试加些星蓝草，”林萱一边吃一边说，眼睛亮晶晶的，“张爷爷说星蓝草的香气能让酒更清透，说不定能酿成咱们寨子里最好的酒。”
“我帮你采星蓝草，”阿水立刻说，“我知道哪里的星蓝草长得最旺。”
“我帮你劈柴酿酒，”玄山也跟着说，“保证火候正好。”
甄珠看着他们热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玄殇族就像这火塘里的炭，看似分散，聚在一起就能燃起最旺的火。她转头看向沈眠，对方也正看着她，眼里的光比火塘里的炭还要暖。
吃过饭，玄山和阿水顶着风雪回寨子了，林萱也住到了隔壁的小屋——她早就说过雪天要和甄珠她们作伴，特意收拾了间空房。小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甄珠和沈眠，还有火塘里偶尔爆开的火星声。
沈眠收拾着碗筷，甄珠则往火塘里添了些炭。两人都没说话，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像这屋里的暖光，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甄珠，”沈眠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甄珠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过来，踏实得让人想哭。“会的，”她肯定地说，“会一直这样，有雪，有火塘，有彼此。”
沈眠反手握紧她的手，点了点头，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光。
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屋里的火塘却暖得像春天，映着两道依偎的身影，银镯子的光在昏黄的光里闪着，像两颗永远不会分开的星。
冬雪围炉，岁暖情长。属于她们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第一百四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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