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当那熟悉而险峻的华山山峦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队伍中压抑了许久的悲怆与疲惫,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安放的角落,不少人眼中泛起了泪光。这里是根,是漂泊乱世中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然而,越靠近山门,袁承志的心却愈发沉重。山道之上,往日负责警戒的明哨暗卡似乎稀疏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寂,并非往日的清修静谧,而是一种带着紧张与惶然的压抑。
“情况不对。” 梅剑和勒住马,眉头紧锁,低声道,“掌门,我先行一步,回山探查。”
袁承志点了点头,示意队伍放缓速度,提高警惕。
不多时,梅剑和去而复返,脸色难看至极,身后还跟着几名留守华山、此刻却面带惶恐与激动的弟子。
“掌门!您可算回来了!” 为首的弟子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哭腔,“归师伯……归师伯他……”
“归师兄怎么了?” 袁承志心中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归师伯月前听闻清虏入关,北京沦陷,便……便欲尽起华山之力,北上抗清!穆师叔和几位长老竭力劝阻,言说掌门未归,山中精锐尽出,实力未复,不宜妄动。但归师伯执意不听,言道‘华夷之辨,大于天!岂能坐视山河沦丧,做那缩头乌龟!’三日前,他已带着一批赞同他的弟子,约五六十人,强行下山北去了!穆师叔阻拦不住,气得旧伤复发,如今还在卧榻休养……”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刚刚燃起一丝归家暖意的众人瞬间透体冰凉。
归辛树!他竟然在这个当口,带着人北上了!
袁承志只觉一阵眩晕,体内好不容易平复些许的内息又是一阵翻涌。他强忍着,沉声问:“可知他们去向?”
“归师伯只说要去寻史阁部(史可法)的军队,共抗清虏……但,但史阁部殉国、扬州屠城的消息前日才传到山上,只怕……只怕归师伯他们……” 那弟子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已不敢再说。
完了!
袁承志闭上眼,仿佛能看到性情刚烈、思想却有些固执僵化的归辛树,带着那群热血上头的年轻弟子,如同一头撞向石头的鸡蛋,湮灭在清军铁骑之下的惨状。那不是英勇,是送死!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糊涂!” 崔希敏气得一拳砸在旁边山石上,碎石纷飞。他与归辛树虽理念不合,但终究是同门,听闻此讯,又是愤怒又是痛心。
梅剑和长叹一声,满是无奈:“归师兄性子向来如此,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只是……苦了那些跟随他的弟子了。”
气氛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雾。满怀希望的归家,迎头便是如此噩耗。
众人沉默着上山。沿途所见的留守弟子,个个面带忧色,见到袁承志等人归来,虽露出欣喜,但那欣喜也很快被更深的忧虑所覆盖。华山派,经西域折损,再经归辛树此番分裂,已是元气大伤。
袁承志先去探望了卧病的穆人清。这位昔日精神矍铄的老人,此刻躺在榻上,面容枯槁,气息微弱,显然归辛树的离去对他打击极大。见到袁承志,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袁承志轻轻按住。
“师父,弟子回来了。” 袁承志跪在榻前,声音哽咽。
穆人清紧紧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承志……承志……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辛树他……他糊涂啊!我华山派……难道就要毁于一旦吗……” 老人情绪激动,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袁承志心中酸楚,连忙渡过去一丝温和的内力,安抚道:“师父放心,有弟子在,华山便在。您安心养伤,一切有我。”
安抚好穆人清,袁承志立刻召集所有留守的管事弟子,于正气堂议事。
正气堂内,气氛肃穆。烛火摇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沉重的表情。原本济济一堂的华山精英,如今显得空荡了许多。
袁承志端坐主位,虽面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与锐利,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断。
他首先听取了华山目前的情况汇报。物资尚算充足,但人心浮动,尤其是归辛树带走了一批中生代骨干后,山中防卫和日常运转都出现了不少问题。更严峻的是,清军虽还未直接威胁到华山,但其兵锋已指向陕西,周边府县已渐次归附,华山派已如同怒海中的孤岛,被无形的危机层层包围。
“掌门,如今之计,该当如何?” 一位长老忧心忡忡地问道,“是如归师兄所言,举派抗清,以全忠义?还是……还是暂避锋芒,保存实力?”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艰难。对于秉持正道理念的华山派而言,“暂避”二字,几乎与“苟且”无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袁承志身上。
袁承志目光缓缓扫过堂下众人,看到了迷茫,看到了不甘,也看到了恐惧。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归师兄之心,是为大义,我辈敬佩。”
他先定了性,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冷峻:“然,义之所在,亦需量力而行。史阁部忠勇盖世,麾下精兵良将尚且难挡清虏锋芒,扬州十万军民,十日之间化为焦土!我华山派如今实力如何?弟子不过百余,伤者累累,掌门重伤未愈!以此残躯,北上寻那已不存在的史阁部残军,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非但不能挽回大局,只会让我华山道统,就此断绝!此非忠义,是匹夫之勇,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他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一些原本倾向于归辛树想法的弟子,也不禁低下了头。
“那我们难道就坐视不理,任由鞑子肆虐吗?” 有年轻弟子忍不住喊道,脸上满是激愤。
袁承志看向他,眼神锐利:“谁说要坐视不理?存续道统,并非苟且偷生!而是要在这乱世之中,为我汉家文明,留下一点星火!我们要做的,是整顿内部,恢复元气,联络江南尚有抵抗之志的仁人志士,徐图后计!而非逞一时血气之勇,做那无谓的牺牲!”
他站起身,走到堂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北方那无边的烽火。
“从今日起,华山封山!外松内紧,全力整备!修复工事,储备粮草,操练弟子!伤者全力医治,能战者严加训练!我们要让这华山,成为乱世中最后的一座堡垒,一盏明灯!只要华山不倒,我汉家武林的脊梁,就未曾完全折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给惶惑的人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谨遵掌门令谕!” 梅剑和、崔希敏等率先躬身领命。其余弟子见状,也纷纷压下心中的杂念,齐声应诺。
会议散去,众人各司其职,原本弥漫的惶惑气氛,被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备战状态所取代。
袁承志独自一人走出正气堂,立于悬崖之畔。山风凛冽,吹动他染尘的衣袍。体内伤势依旧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
归辛树的决绝离去,如同在他本就千疮百孔的理想上,又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理解归辛树的选择,那是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刚烈,是传统江湖道义在时代剧变下的最后呐喊。但他不能认同,更不能让整个华山派为之陪葬。
他的道,似乎正在走向一条与师门传统、与世俗忠义观截然不同的方向。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充满非议。
“承志大哥。” 温青青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袍,“夜里风大,你伤势刚好些。”
袁承志没有回头,只是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暖,低声道:“青青,你说,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温青青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山下黑暗中零星闪烁的、不知是灯火还是烽火的微光,轻声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知道,你让大家都活了下来,让华山有了喘息之机。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袁承志默然。是啊,活着,才有希望。哪怕这希望再渺茫,再微末。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华山雾霭深沉,前路更是迷雾重重。但他必须走下去,为了身后这片最后的立足之地,为了这些将性命与未来托付给他的人。
只是,那北去的归师兄,还有那些年轻的弟子们,他们此刻,又在何方?是否已……他不敢再想下去。一股深沉的悲凉与无力,如同这华山的夜雾,将他紧紧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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