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肉的腥膻气在双水村盘桓了好几日。洛家分得的那扇肋排,陈氏算计着吃,搭上咸菜疙瘩和杂面饼子,总算让饭桌见了久违的油星。洛灿脸上的惊悸慢慢淡了,可那日山林里的生死一线,却像块冷硬的石头沉在心底,也悄悄催发出了别的什么。
他不再觉着百兽山只是处新奇地界。他开始留心父亲磨刀查弓时手上的劲道,听王老栓他们闲扯山里牲口的脾性和命门。尤其赵石头那两枚在紧要关头钉入野猪眼窝的骨镖,那电光石火间的准头与狠辣,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映。
那速度!那准头!那在要命关头透出的冰碴子似的冷静!
这绝不是光靠力气就成的事。那是一种…洛灿搜刮肚肠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张先生还没教到。他只模糊觉着,那是种他没碰触过的、能在要命关口保住性命、甚至扳回局面的“能耐”。
这日下午,洛灿帮娘亲劈完柴,又去祠堂窗外蹲着听了会儿张先生讲《千字文》。今日说的是“剑号巨阙,珠称夜光”,那些传说里的神兵利器、稀世珍宝。洛灿听得云里雾里,只觉着那些物事离他太远,远不如赵石头那两枚实实在在救了他父子性命的骨镖来得真切。
离开祠堂,他没往家走,脚底不由自主地拐向了村西头、挨着下浑河咆哮声的那片土坡。赵石头就独个儿住在坡底下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里。
赵石头家静得很,矮土墙围出的小院拾掇得利落,没什么零碎。洛灿杵在院门外,心里打着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赵石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闷葫芦,除了上山,平日少见与人往来。洛灿有点怵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正踌躇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赵石头扛着一捆新劈的柴禾走出来,瞧见门口的洛灿,脚步顿了顿,那双鹰眼没什么波澜地扫过来。
“石…石头叔。”洛灿心口一紧,赶忙开口,声气儿有点飘。
赵石头没应声,只拿眼看着他。
洛灿被他看得脊背发毛,还是鼓起劲儿,小声道,“我……我想……跟您学……学扔那个……镖。”他手指怯怯地点向赵石头腰间那小小的兽皮镖囊。
空气凝了几息。下浑河浑浊的奔流声显得格外清楚。
赵石头脸上依旧没什么神色,只眉棱骨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把肩上的柴禾撂在墙根,走到院角一块平整泥地上。
洛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溜圆,眨也不敢眨。
只见赵石头从镖囊里摸出三枚打磨得溜光水滑、仅手指长短的白色骨镖。镖头尖锐,镖身圆润。他掂了掂,目光投向十几步外、院墙上挂着的那个用干草扎的、巴掌大的草靶子。
没什么架势,甚至连瞄都似没瞄。他手腕就那么看似随意地一抖!
“嗤!”一道白影掠过!
“嗒!”一声轻响,一枚骨镖已牢牢钉在草靶子正心!草屑微溅。
紧接着,手腕又是两次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微颤!
“嗤!嗤!”
“嗒!嗒!”
另两枚骨镖,一枚紧挨着头一枚钉在中心,另一枚则精准地打中了草靶子边缘一根固定用的细树枝,齐根而断!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转念,干净利落,没半分拖泥带水。草靶子上,三枚骨镖紧挨着扎成个紧凑的三角。
洛灿看得呆了,嘴巴微张,忘了喘气。太快了!太准了!比那日在林子里见的更慑人!这哪里是扔东西,倒像是……像是那骨镖自己认路!
赵石头走过去,默默拔下三枚镖,用块软布细细揩拭过,收回囊中。这才转身,看向还愣着的洛灿。
“想学?”赵石头嗓音低沉沙哑,没什么起伏。
“想!”洛灿猛回过神,用力点头,眼里像烧着两簇火。
“为啥?”赵石头问。
洛灿一怔,眼前闪过父亲挡在他身前的背影,闪过那对惨白獠牙的寒光,小拳头悄悄攥紧,“我……我想……像石头叔这般能耐!遇上险事……能护住自己,也能……帮上爹!”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孩子气的执拗。
赵石头深深看了洛灿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凿进他骨子里,看清那份由恐惧催生出的硬韧。默然片刻,他走到墙角,从那堆杂物里翻拣出几块边缘还算锋利的碎骨片,大小不一,形状也糙。
“拿着。”他把碎骨片递过来,“先练手稳。找块木头,对着扔。啥时候能扎进去,不蹦出来,再来说话。”
没有点拨,没有演示,就这么干巴巴撂下句话。
洛灿小心接过那几块冰凉硌手的碎骨片,觉着沉甸甸的。他使劲点头,“谢石头叔!我一准好好练!”
赵石头不再言语,扛起柴禾,转身进屋,合上了门。
洛灿捧着那几块珍贵的“家什”,站在院门外,望着那扇闭紧的房门,又瞅了瞅墙上那个小小的草靶子,心里涨满了前所未有的劲头。他不再觉得赵石头吓人,只觉他像百兽山深处那些沉默的岩石,冷硬,却内里沉着力量。
回到家,洛灿立马在院里忙活开。他寻来一截废旧的、木质松软的杨木墩,用柴刀削平一面,竖着倚在墙根,权当靶子。然后,他学着赵石头的样,站定,屏息,捏紧一块碎骨片,使劲朝木墩扔去。
“啪嗒!”骨片撞上木头,弹飞老远,连个印儿都没留。
洛灿跑过去捡回来,再扔。
“啪嗒!”
“噗!”,稍稍嵌进一点,又掉下。
“啪嗒!”
一下午,院里就响着骨片撞木头或落地的声响。陈氏从灶房探出头瞅了瞅,没吱声,摇摇头继续忙活。洛小语好奇地蹲在旁边看了会儿,觉得没趣,又跑去撵鸡了。
洛灿的胳膊很快就酸麻了,指头也被骨片糙边磨得发红。他咬着牙,没停。脑子里反复过着赵石头那看似随意却隐含力道的一抖。他试着调脚步,调扔出去的劲儿和角度,甚至学着赵石头那样,在出手前让腕子有个细微急促的颤动。
收效甚微。木墩子上只多了些浅浅的白痕和划迹。
日头西沉。洛灿累得满头汗,小脸通红,胳膊都快抬不起。他看着木墩上那寥寥痕迹,再瞅瞅手里剩下的骨片,头一回真切尝到,要学成一点真本事,远比他想的更难。这跟跟着张先生认字不同,认字虽难,至少能看见笔墨在纸上落下形迹。而这扔飞镖,他连门框在哪儿都还没摸着。
“灿儿,吃饭了!”陈氏的喊声传来。
洛灿应了声,把几块骨片仔细揣进怀里,像藏起个秘密。他揉着酸胀的胳膊,望着那个几乎没啥变化的木墩靶子,眼里却不见半分泄气。
“明儿再来!”他小声对自个儿说。石头叔讲了,要能扎进去不弹开才算入门。他离这一步,还远得很。可至少,他知道该往哪儿使劲了。
晚饭时,洛大山瞧出儿子格外沉默,胳膊动作也僵着,问了句,“灿儿,胳膊咋了?”
“没……没事爹,”洛灿忙摇头,扒拉着碗里的糊糊,“下晌帮娘劈柴,使猛了劲。”
洛大山没再多想,嗯了声,“累了就早歇着。”
洛灿低低应了,埋头吃饭,心里却还在转悠:腕子到底该怎么抖?那一下快得看不清的劲道,是咋发出的?或许……明儿个能去问问张先生,有没有讲人身子怎么动、怎么用劲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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