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车把的手心直冒冷汗，车铃铛在怀里硌得生疼，胡同口的风裹着硝烟味儿灌进嗓子，呛得我直咳嗽。这哪儿是北平？砖墙上糊着的“大东亚共荣”标语被弹孔撕得稀烂，往日里锃亮的洋车如今都蒙着层灰，车座子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渍。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肌肉比当年壮实了不止一圈，手腕上那道拉洋车时被铁条划破的疤还在，可身上这件灰布褂子却陌生得很——前襟缝着块红布，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136”，像是庙里给牲口打的烙印。“祥子？你他妈愣着等死啊！” 二强子的声音从墙根底下钻出来，他举着根铁管，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鬼子的巡逻队还有半袋烟的功夫到这儿，再不走就被当活靶打了！” 我这才回过神，猛地拽起车把，车胎碾过碎玻璃发出刺耳的声响，后斗里堆着的药箱晃了晃，瓶瓶罐罐撞出叮当声。“这是哪儿啊？” 我哑着嗓子问，车轮子突然碾到个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断了腿的信鸽，翅膀上还绑着张字条，上面的字被血糊了一半，只能看清“军火库”三个字。二强子啐了口唾沫，往墙上啐了口带血的痰：“哪儿？这是你爷爷我用命换饭吃的北平！你小子前儿个被炮弹震傻了？忘了咱们是给城根下的游击队送药的？” 我脑子里嗡嗡响，像是有无数辆洋车在里面打转。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最后拉的活儿是去西直门，那位太太给了我块大洋，让我等她买完花布就走，可等我回头，她已经倒在血泊里，刺刀从她胸口穿过去，血溅了我一脸。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再睁眼，街上的黄包车都变成了铁皮玩意儿，跑起来突突响，比马还快，车头上都插着膏药旗。“136号，把车往东边拐！” 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从墙后跳出来，她梳着齐耳短发，手里攥着把勃朗宁，枪口还冒着热气。我认得她，是小福子，可她怎么会有枪？当年她在白房子里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瘦得像根柴火，如今眼神里却燃着团火，腰杆挺得笔直。“福子？你……” 我话没说完，她突然扑过来按住我的头，一颗子弹擦着车把飞过去，打在砖墙上迸出火星。“别叫我名字！” 她咬着牙低吼，另一只手往我手里塞了个黑黢黢的东西，“这是手榴弹，拉环在这儿，等会儿见着穿黄皮的，就往他们堆里扔！” 我捏着那冰凉的铁疙瘩，手心的汗差点把拉环泡软了。胡同尽头传来皮鞋踏地的声音，整齐得像敲鼓，还有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站住！检查！” 二强子突然往车后斗一扑，拽出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挺歪把子机枪，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嘴：“祥子，今儿个让你开开眼，什么叫真本事！” 我猛地往左拐，车把差点脱手，小福子跳上后斗，踩着药箱站直了，抬手就是两枪，胡同口的两个鬼子应声倒地。“好枪法！” 二强子喊着扣动扳机，机枪喷出火舌，子弹嗖嗖地往人群里钻。我踩着脚蹬子拼命往前冲，耳朵里全是枪声和惨叫声，突然看见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是曹先生！他穿着件破棉袄，正蹲在地上给个伤兵包扎，眼镜片碎了一块，却还在念叨着：“祥子，快把车开过来，这有个重伤员……” 我眼睛一热，刚想停车，小福子突然踹了我一脚：“不能停！鬼子的骑兵来了！” 我回头一看，果然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鬼子冲过来，马刀在太阳底下闪着寒光。“往这边！” 曹先生突然站起来，指着旁边一条窄巷，“里面有地道，能通到南城！” 我猛地一打方向盘，洋车擦着墙根钻进去，巷子太窄，车把两边的铁皮被刮得哗哗响。二强子的机枪没了声音，我回头一看，他胸口插着支箭，是鬼子的骑兵用的那种，他眼睛瞪得溜圆，手里还攥着机枪的扳机。“二强子！” 我喊了一声，声音都劈了。小福子咬着嘴唇没说话，从后斗里抓起颗手榴弹，拉了环往巷口一扔，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我耳朵暂时听不见声音。曹先生扶着伤兵爬上车，他喘着气说：“祥子，你变了，以前你见了兵就躲，现在……” 我没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我想起当年为了买辆自己的车，省吃俭用，把铜板一个个攒起来，可到头来，车被抢了，钱被骗了，人也被折腾得没了念想。可现在，我手里的车不是我的，却比任何时候都攥得紧，因为车斗里装着的不只是药，还有比车更金贵的东西。“前面就是地道口！” 小福子突然喊，她指着墙根下一个盖着木板的洞口，“把药卸下来，车留着挡路！” 我跳下车，和曹先生一起搬药箱，手指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大洋，和当年那位太太给我的一模一样，只是边缘被磨得光滑了。巷子口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小福子已经钻进地道，探出头喊：“祥子！快进来！” 我把最后一个药箱递下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喊我的名字，不是小福子，也不是曹先生，是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祥子，我的儿啊……” 我猛地回头，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血泊里，是虎妞她妈。可她不是早就死了吗？我愣在原地，老太太朝我伸出手，手里攥着个车铃铛，是我当年那辆车上的，铃铛柄上刻着个“祥”字。“鬼子……鬼子杀了虎妞……” 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倒了下去。我扑过去想扶她，却被曹先生拽住：“祥子！没时间了！” 马蹄声已经到了巷口，我看见马肚子下面露出的军靴，和当年抢我车的兵一模一样。我最后看了眼老太太手里的铃铛，突然抓起地上的机枪，转身对准巷口。小福子在地道里喊：“祥子！你干什么！” 我没回答，手指扣在扳机上，手心的汗滴在“136”的红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想起当年在车厂拉活，刘四爷骂我是穷鬼，说我一辈子也别想有自己的车；想起虎妞用假孕骗我，却在难产时连个医生都请不起；想起小福子为了养活弟弟，被迫卖身，最后吊死在树上。那些日子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转，可现在，我手里的不是洋车的缰绳，是能打鬼子的枪。“祥子！” 小福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咧嘴一笑，可能是太久没笑，脸上的肌肉生疼。“我叫祥子，” 我对着巷口喊，声音不大，却很清楚，“我是拉洋车的，可我他妈不是软骨头！” 枪声响起的时候，我听见车铃铛在怀里响了一声，清脆得像北平城没被炮轰过的时候，阳光正好，洋车的铜活擦得锃亮，我拉着车，跑在洒满金子的街上，心里想着，再攒两年钱，就能买辆自己的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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