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密了一阵，又稀稀拉拉歇了，我蹲在墙根下，后脖颈子还在冒汗。马爷爷攥着我的胳膊，手心里全是冷汗，嘴里一个劲念叨着“菩萨保佑”。等街上的动静小了些，我探头瞧见李勇他们正指挥着战士们清理战场，地上躺着几个穿中央军军装的尸体，没人理会。刚才抢东西那两个兵也在里头，一个额头淌着血，另一个蜷在地上，不知死活。我心里头咯噔一下，说不清是怕还是别的什么滋味。李勇走过来，脸上沾了点灰，看见我，咧嘴笑了：“没事了，祥子同志，都解决了。”我嗯了一声，瞅见他裤腿上有道口子，还在渗血，“你受伤了。”他低头看了看，满不在乎地抹了把：“小意思，擦破点皮。”
这时候，刚才那女人抱着孩子跑过来，手里捧着个布包，非要塞给李勇：“同志，这点干粮你们带着吧，路上吃。”李勇推辞了半天，最后拗不过，接了两个窝头，还塞给女人几块银元。女人拿着钱，眼圈红了，一个劲说谢谢。我瞧着那银元，又摸了摸自己兜里的铜板，这才明白过来，刚才那几个兵为啥那么横——这钱怕是早就不值钱了。
跟着李勇他们往西边走，说是要去接管一个仓库。路上遇见不少老百姓，瞧见他们都不躲了，有的还端着水出来，喊着“解放军同志喝水”。有个老太太拉着李勇的手，絮絮叨叨说家里的米缸空了，儿子被抓了壮丁，不知死活。李勇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说等北平解放了，一定帮她找儿子，还分田地给她种。老太太笑得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说要是真能那样，死也瞑目了。我跟在后面，听着这些话，心里头那点怀疑慢慢淡了——哪有当兵的跟老百姓说这些的？当年那些兵，见了老百姓不是抢就是骂，哪有这般模样。
到了仓库门口，守着的几个中央军早就跑没影了，大门敞着，里面黑黢黢的。李勇让两个战士进去侦查，其余人在外头警戒。我拉着车在旁边等着，忽然听见仓库里传来动静，像是有人哭。没多久，战士们出来了，押着个穿西装的胖子，后面还跟着几个瘦骨嶙峋的人，有老有小，一个个面黄肌瘦，看见光就眯起眼睛。“这是仓库管理员，”一个战士说，“把粮食都藏起来了，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让这些难民在外头挨饿。”胖子吓得腿都软了，一个劲磕头：“饶命啊，解放军同志，我也是奉命行事……”李勇没理他，对那几个难民说：“别怕，现在没事了，里面的粮食，你们先搬出来分了。”难民们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有人哭了，有人笑了，朝着李勇一个劲作揖。
我帮着他们往外搬粮食，麻袋沉甸甸的，压得肩膀生疼，可心里头敞亮。有个小姑娘，也就七八岁，怯生生地递过来一块窝头，说：“叔叔，你吃。”我瞅着她脏兮兮的小脸，心里头一酸，摆摆手：“你吃吧，叔叔不饿。”她眨巴着大眼睛，把窝头往我手里塞，我只好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窝头有点馊，可嚼着嚼着，竟尝出点甜来。
正忙着，忽然听见天上“嗡嗡”响，抬头一看，是架飞机，飞得很低，翅膀上还画着个白太阳。“快隐蔽！”李勇喊了一声，拉着我往仓库里跑。飞机“嗖嗖”扔下两个炸弹，“轰隆”两声，震得地都在抖，仓库顶上的土哗哗往下掉。我吓得抱着头蹲在地上，听见外面传来惨叫声，心里头直发紧。等飞机飞走了，出去一看，刚才搬粮食的地方炸了个大坑，有个战士被埋了半截，腿上全是血，咬着牙不吭声。李勇赶紧让人把他抬下去包扎，自己蹲在坑边，拳头攥得紧紧的，脸色铁青。“这些狗娘养的！”有个战士骂道，“连老百姓都炸！”李勇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说：“别乱，继续分粮食，动作快点，说不定还会来。”
我帮着把剩下的粮食搬到安全的地方，分给那些难民。有个老头，捧着一捧小米，哭得老泪纵横：“我儿子要是还在，也能吃上口饱饭了……”我问他儿子怎么了，他说被抓了壮丁，去年在南边打仗死了，连尸首都没回来。我听着，心里头堵得慌，想起了当年一起拉车的老马头，他儿子也是这么没的。这世道，怎么就这么多冤死鬼？
分完粮食，天快黑了，李勇说让我跟他们回驻地歇歇，我摇摇头：“我还得拉车呢。”他笑了：“你那车，现在也拉不着活，不如跟我们走，有吃有住，还能帮点忙。”我犹豫了，拉车是我的营生，可这时候，谁还有心思坐车？再说，跟他们在一起，心里头踏实。“我……我去看看我的车。”我说着，往放车的地方走，车还在，就是被刚才的炸弹震得有点歪，轱辘也瘪了一个。我蹲下去，摸着车把，这车虽然不是我的，可拉了一天，竟有点舍不得。李勇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车坏了可以修，人没事就好。走吧，明天我让战士帮你修修。”我抬头看他，他眼里的光，跟我当年攒钱想买新车时一样亮，我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他们的驻地在一个破庙里，庙里没佛像，只有几个破蒲团，地上铺着些干草。战士们围坐在一起，有的擦枪，有的缝衣服，还有的在教小孩子认字。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李勇递给我一块干粮和一碗热水，说：“先垫垫，晚上有热饭。”我接过干粮，是个白面馒头，这在平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我小口小口地吃着，听着他们聊天，说的都是些打胜仗的事，说哪里解放了，哪里的老百姓欢迎他们，说以后要建立新中国，让人人平等，不再受欺负。这些话，我以前想都不敢想，可听他们说得那么认真，心里头竟慢慢信了。
有个年轻的战士，也就二十出头，凑过来问我：“祥子哥，你以前拉车，是不是特别辛苦？”我笑了笑：“辛苦算啥，就怕挣不着钱，怕被兵抢，怕车子被砸。”他叹了口气：“以后就好了，等全国解放了，咱们就修马路，造汽车，到时候没人拉洋车了，都坐汽车。”我愣了愣，坐汽车？那得多贵？他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说：“到时候汽车就跟现在的洋车一样，老百姓都坐得起。”我笑了，觉得这孩子真会想，可又忍不住盼着他说的是真的。
晚上，躺在干草上，我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风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枪声。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虎妞骂我的样子，一会儿是小福子绝望的眼神，一会儿又是李勇他们年轻的笑脸。我这是在哪儿？是死了还是活着？要是活着，这日子怎么跟做梦似的？我摸了摸怀里，那半块窝头还在，硬邦邦的，却让我觉得踏实。
忽然，庙门被推开了，李勇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件棉衣，盖在我身上。我假装睡着，听着他的脚步声，心里头暖暖的。这时候，我想起了当年曹先生家的包月，那时候虽然累，可曹先生待我好，让我觉得人活着还有点意思。现在，这些解放军，跟曹先生有点像，又不太一样，他们不光对我好，对所有老百姓都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睡着了，梦见自己拉着辆崭新的洋车，跑在宽敞的马路上，路上没有兵，没有抢东西的，老百姓都笑着跟我打招呼，小福子站在路边，朝我招手，说：“祥子，我们有好日子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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