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羽凡在空荡冰冷的办公室里已经枯坐了整个下午，像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沉黯，最后彻底被浓稠的墨色吞没，他也没有起身开灯。黑暗中，只有手机屏幕偶尔因为收到无关紧要的推送信息而亮起，短暂地映照出他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的脸，随即又迅速暗下去，将他重新抛回无边的孤寂与绝望里。
员工的质问，供应商的逼债，朋友的疏远，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井口的那点光亮遥不可及，四周只有冰冷的石壁和不断下坠的失重感。他甚至开始麻木地设想公司彻底关门后，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员工，该如何处理那一堆烂账，或许，真的只能申请破产，然后……然后呢？他不敢想下去。
就在这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又一次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转账提示音。这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麻木地垂下眼皮，目光涣散地扫过屏幕。是一个陌生的账户名（王莉的），转账金额：.00。下面有一行简短的附言。
若是平时，这点钱对于他公司的窟窿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他甚至不会多看一眼。但此刻，在这山穷水尽、众叛亲离的时刻，这区区两万元，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他眼前的浓重黑暗。
他的目光聚焦在那行附言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映入眼帘，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是念曦后续的抚养费，提前支给你。别让公司就这么倒了，不然你以后连女儿的基本抚养费都付不起。”
没有署名，但这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气，这精准地提及“念曦”和“抚养费”的方式，这将他最后的尊严与“父亲”这个责任捆绑在一起的犀利……除了沈若曦，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山穷水尽，知道他走投无路！她知道他那些所谓的“朋友”都靠不住，她知道他此刻正深陷泥潭，濒临崩溃！
这笔钱，不是雪中送炭的温情，而是裹着冰碴的施舍，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他脸上，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和不堪！她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你倒不倒下我不管，但你不能连作为父亲最基本的责任都丧失掉！你甚至不配轻易倒下！
“呵……呵呵……”司羽凡喉咙里发出几声破碎的、似哭似笑的气音。他死死盯着那行字，眼睛瞪得极大，眼球上布满的血丝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原来，在她心里，他已经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需要她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来“预付”女儿的抚养费，以此来给他一个必须挣扎着活下去、不能就此倒下的、最卑微的理由。
巨大的难堪、羞愧、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刺痛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但在这汹涌的负面情绪之下，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滚烫的热流，却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一直以来强撑的堤坝。
不是因为这两万块钱，而是因为这背后，那看似冰冷决绝，实则却依旧为他——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女儿的父亲——留下了一条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退路。她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冷嘲热讽，而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在他最绝望的深渊边缘，放下了一根带着倒刺的绳索。
“若曦……”他喃喃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念出这个久违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名字。
紧接着，那强忍了多日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先是眼眶迅速蓄满，然后，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重重地砸落在依旧亮着的手机屏幕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
泪水模糊了屏幕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紧紧握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纽带，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他没有去擦眼泪，任由它们汹涌地流淌，冲刷着他脸上的污垢和颓唐。
黑暗中，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如同一个丢失了最珍贵玩具的孩子，哭得无声，却肝肠寸断。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他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倒带，那些被尘封的、美好的过往，一幕幕清晰地浮现——
初次见到沈若曦时，她穿着素雅的裙子，站在服装厂门口，笑容温婉。
恋爱时，她陪他挤在出租屋里吃泡面，眼里却满是星光。
结婚那天，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羞怯而坚定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
女儿念曦出生时，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露出疲惫却无比满足的微笑。
家里永远整洁温馨，饭菜永远温热可口，账目永远清晰明了……
这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甚至不甚在意的幸福画面，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片，凌迟着他悔恨的心脏。他是如何一步步，为了那个虚伪做作的陈梦琪，将这些弥足珍贵的温暖亲手摧毁？他是如何用冷漠、偏袒和伤害，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推得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失去？
巨大的悔恨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灼烧、沸腾。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因为动作太猛而踉跄了一下。他环顾着这间空旷、冰冷、象征着他一败涂地的办公室，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痛苦、不甘和一股狠劲的情绪，在他体内疯狂滋长。
他不能倒下！他凭什么倒下？！
就凭沈若曦这带着刺的两万块和那句警言！就凭女儿那声渐渐不再陌生的“爸爸”！就凭他欠下的这累累血债般的愧疚！
他走到窗前，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倒影，也是对着窗外那片沉沉的、却终究会迎来黎明的黑夜，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发出低哑却无比坚定的嘶吼，像是在立誓，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最残酷的审判：
“司羽凡！你看清楚！这就是你的报应！”
“但你他妈不能就这么认了！”
“你得站起来！你必须站起来！”
“哪怕只是为了还能继续支付念曦的抚养费！哪怕只是为了……还能有资格，远远地、看着她们……好好地活着……”
“你得把欠她们的……一点点……都还上！”
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泣血的决绝。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痛。这一刻，所有的绝望和颓废，仿佛都被这滚烫的眼泪和誓言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坚韧。
路还很长，且遍布荆棘。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头，也绝不能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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