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上的尘土渐渐落定,只留下墨云锋一个人,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怀里那杆镶宝石的长枪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放着刚才那耻辱的一幕——那根破木棍,那个佝偻的老头,还有自己狼狈落败的样子。
什么少年锐气,什么未来将军,全成了狗屁!他连个看库房的老头都打不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墨云锋猛地回头,眼睛还是红的,像只受伤的困兽。
是虞怀瑾。她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布包。
“还站着?”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嘲讽,“打算在这儿站到天黑,还是准备把这杆宝贝枪供起来?”
墨云锋别开脸,梗着脖子,声音沙哑:“用不着你管!”
虞怀瑾没理会他的抵触,走到旁边一个废弃的石锁上坐下,将布包放在膝上。“过来。”
墨云锋不动。
“怎么?”虞怀瑾抬眼看他,“输了一场,连走到我面前的勇气都没了?就这点出息?”
激将法对此刻的墨云锋依然有效。他咬了咬牙,抱着枪,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却不肯坐下,只垂着头站着,浑身散发着“别惹我”的气息。
虞怀瑾也没勉强他,自顾自打开膝上的布包,里面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一些干净的棉布和金疮药。
“手。”她言简意赅。
墨云锋愣了一下,这才感觉到右手手腕处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是刚才被那木棍点中的地方,已经微微肿起了一圈。
“一点小伤…”他嘴硬。
“严伯手下留情了。”虞怀瑾语气没什么起伏,“若他用的不是木棍,而是铁枪,或者力道再重三分,你这只手,现在就该吊起来了。”
墨云锋脸色白了白,抿紧了唇,不再说话,却也没再抗拒。他别扭地伸出右手。
虞怀瑾动作不算温柔,却异常利落。她用棉布蘸了清水,擦去他手腕上的尘土,然后挖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红肿处。她的指尖微凉,药膏带着一股清苦的气味。
“觉得丢人?不服气?”她一边涂抹,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墨云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觉得严伯胜之不武?仗着经验欺负你年少?”
“…难道不是吗?”墨云锋终于忍不住,带着愤懑,“他…他不过是取巧!”
“取巧?”虞怀瑾涂药的手顿了顿,抬起眼,那双沉静的眸子看着他,带着一种让他无所遁形的穿透力,“战场上,敌人会跟你讲公平吗?会因为你年少就对你手下留情?能活下来的,就是本事。死了的,再‘光明正大’也只是个死人。”
墨云锋被她的话噎住,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你知道严伯是谁吗?”虞怀瑾收回目光,继续替他揉开药力。
“…一个看库房的老头。”
“看库房的老头?”虞怀瑾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你父亲墨骁珩的亲卫队长,跟随你父亲南征北战十几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不下三十处,最严重的一次,替你父亲挡过毒箭,差点没救回来。你父亲能在那场惨烈的伏击战中活着回来,严伯功不可没。”
墨云锋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父…父亲的亲卫队长?那个传说中跟着父亲出生入死、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罗亲卫”?
他…他竟然就是那个看起来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严伯?!
“觉得很意外?”虞怀瑾看着他惊愕的表情,“你以为的英雄,就该永远光芒万丈?老了,残了,就该被遗忘在角落里,被你们这些后生小辈嘲笑是‘老棺材瓤子’?”
墨云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火辣辣的,比手腕上的伤还要疼。他想起了自己之前的狂妄和嘲讽,羞愧得无地自容。
“严伯用的,不是什么取巧的招式。”虞怀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墨云锋的心上,“他用的每一式,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实战技法,是你父亲麾下‘阎罗亲卫’赖以生存、克敌制胜的根本。那里面,有你父亲枪法的影子,有战阵配合的精髓,更有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
她包扎好他的手腕,系上一个利落的结,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迷茫而震撼的眼睛。
“墨云锋,打败你的,不是一根木棍,不是一个老头子。”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宣告:
“打败你的,是你父亲亲卫的枪法。是流淌在战王府血脉里,却被你遗忘和轻视的……战神之枪。”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父亲亲卫的枪法…战神之枪…
这几个字,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碎了墨云锋所有的委屈、不服和羞耻,只剩下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突如其来的悸动!
他仿佛看到了金戈铁马的战场,看到了父亲手持铁枪、一往无前的背影,看到了严伯他们紧随其后,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军阵!
那才是真正的力量!那才是他从小向往、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世界!
而他,竟然一直在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去玷污、去轻蔑这份传承?!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如同野火般在他胸中燃起!
虞怀瑾看着他眼中剧烈翻腾的情绪,看着那不甘和挫败渐渐被一种更炽热的光芒所取代,知道时机到了。
她站起身,平视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出一些的少年,缓缓问道:
“现在,我再问你一次。”
“你想学吗?”
“不是那些好看的、用来炫耀的花架子。”
“是想学真正的,你父亲和他的亲卫们,在战场上用来杀敌、用来活命、用来守护彼此后背的……”
“战神之枪吗?”
墨云锋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却不再是颓丧和愤怒,而是一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滚烫的火焰!
他死死盯着虞怀瑾,胸口剧烈起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晌,才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嘶哑却无比坚定的两个字:
“我学!”
这一次,不再是挑衅,不再是赌气。
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敬畏与渴望的臣服与请求。
虞怀瑾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和坚定的火焰,知道这颗顽石,终于被敲开了一条缝隙。
她微微颔首。
“好。”
“明天卯时,校场。别迟到。”
说完,她转身离开,不再多言。
夕阳的余晖将墨云锋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依旧站在原地,抱着那杆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觉得无比碍眼的长枪。
但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迷茫,而是牢牢锁定在严伯离开的方向,锁定在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的父亲曾经的战场上。
他想学。
他想学真正的枪法。
他想成为像父亲、像严伯那样,真正的战士。
那簇被虞怀瑾亲手点燃的火焰,在他心底,开始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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