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辰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要么缩在自己的院子里无所事事，要么在外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如今，他走路时脊背挺直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和光亮，甚至开始主动去府中的藏书楼翻找那些蒙尘的史书和地理志。偶尔在回廊遇见虞怀瑾，他会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一声“母亲”，虽然依旧有些拘谨，但那声称呼里，少了防备，多了几分真切的尊重。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不同人眼里，滋味各不相同。
苏月儿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柔，话却少了，只是那双眼睛，时不时在墨云辰和主院方向之间逡巡，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而比墨云辰小两岁的次子墨云锋，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他看不懂那些之乎者也，对大哥突然的“上进”既觉得莫名其妙，又隐隐有些不是滋味。以前兄弟俩算是“难兄难弟”，一起挨父亲的骂，一起被京城其他世家子弟在背后嘲笑是“战王府的废物点心”。现在大哥好像突然找到了路子，把他一个人撇下了。
这日，墨云锋在校场练了一下午的枪，汗水浸透了粗布短打，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把长枪狠狠掼在兵器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吓了旁边打扫的小厮一跳。
“没劲！”他嘟囔着，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一张尚且稚嫩却已初现棱角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自从上次王妃——哦，现在他偶尔也会在心里跟着大哥叫一声“母亲”了——自从她说过让他可以跟着府里退下来的老护卫正经学武之后，他倒是没再偷懒。那几个老家伙是真有本事，比他自己瞎琢磨强多了。可天天在这方寸校场里对着木桩子撒气，有什么意思？他渴望的是真正的较量，是拳拳到肉、挥汗如雨的痛快，是像父亲当年那样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可他现在，连军营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父亲……父亲只会冷着脸坐在轮椅上，看到他练武，眼神复杂，却从不说什么。
正憋闷着，那个曾得虞怀瑾吩咐、时常“照看”一下两位公子的管家忠伯溜达了过来，笑眯眯地道：“二公子，练着呢？辛苦了。”
墨云锋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忠伯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哎，老奴听说啊，京郊大营那边，过几日好像有个什么……哦对，各营小队之间的演武小比？说是给底下的兵士们一个露脸的机会，拔得头筹的，好像还能得上官亲自嘉奖呢！到底是军营里，就是比咱们府里这校场有血性！”
忠伯状似无意地说完，背着手又溜达走了。
墨云锋却猛地站直了身体，眼睛瞬间亮了！
京郊大营！演武小比！
他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正式入伍，但这种临时性的、非正式的小比，他是不是……可以想办法去看看？甚至……参加？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几天后，京郊大营一角，人声鼎沸。正如忠伯所说，一场基层小队之间的演武小比正在进行，主要是拳脚和基础的兵器较量，旨在激励士气。场面不算宏大，但气氛热烈，呼喝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墨云锋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劲装，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紧张地攥紧了拳头。他费了点周折才混进来，此刻看着场中那些挥洒汗水的兵士，只觉得血液都在沸腾。
很快，拳脚比试告一段落，接下来是枪术的较量。
一名身材魁梧的什长连挑三人，势如破竹，他持枪而立，颇有些得意地环视四周：“还有哪位兄弟上来指教？”
场下一时有些安静。这什长确实有几下子。
墨云锋看着那什长的招式，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老护卫教他的几个破解动作，手心痒得厉害。
就在这时，他身边一个同样来看热闹的小兵低声抱怨：“哎，王什长这招回马枪真是绝了，咱营里没几个人能接住，看来这次头名又是他了……”
回马枪？
墨云锋眼睛一眯。老护卫前两天刚跟他拆解过这招！说关键在于预判和步伐，不能硬格，要侧身卸力，攻其肋下！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就在那王什长以为无人敢应战，准备接受嘉奖时，一个身影猛地蹿上了演武场！
“我来！”
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亮，却异常响亮。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场中那个身形明显还未完全长开、面容稚嫩却眼神灼亮的少年。
王什长也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小子，你是哪个队的？毛长齐了吗就上来？伤着了可不好。”
场下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墨云锋脸一红，却是昂着头，大声道：“少废话！打赢了我再说！”
王什长被他这莽劲儿逗乐了：“行！那就陪你过两招！小心了！”
话音未落，王什长手中长枪一抖，如同毒蛇出洞，直刺墨云锋面门！果然是军中悍卒，出手迅捷狠辣！
墨云锋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按照老护卫所教，脚下步伐一变，不是后退，而是侧身滑步，同时手中临时找来的长枪不是格挡，而是贴着对方的枪杆向外一引一卸！
“咦？”王什长轻咦一声，感觉力道被引偏，枪势不由得一滞。
就是现在！
墨云锋脑中闪过老护卫的话：“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便是破绽！”
他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瞬间，被引导开的长枪顺势回收，枪尾如毒龙出洞，猛地点向王什长因发力而微微暴露的右肋！
王什长大惊，慌忙回防，却已是慢了半拍，被枪尾轻轻点中肋部，虽不疼痛，却意味着他中招了！
按照规则，他已输了一招！
场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王什长收枪站定，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盯着墨云锋，眼神里没了轻视，多了惊异和审视：“小子……你这招式……跟谁学的？”
不像军中大开大合的路子，更像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专门用于实战破解的技巧！
墨云锋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赢了？！他真的赢了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什长？！巨大的兴奋冲击着他，他扬着下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压抑不住的得意：“我们府上老护卫教的！”
他没敢提战王府，只含糊地说“我们府上”。
接下来的比试，墨云锋仿佛开了窍，又将两个上来挑战的兵士挑落马下。他招式灵动，反应极快，虽然力量和经验尚有不足，但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猛劲和精妙的破解技巧，让观战的一位巡营的校尉都注意到了。
“好小子！是个当兵的好料子！”校尉拍掌称赞，亲自赏了他一把精致的匕首，“叫什么名字？可有兴趣来我军中？”
墨云锋接过匕首，激动得脸通红，手都在抖。他含糊地报了个假名，只说家中管得严，暂时不能从军，但会认真考虑。校尉惜才，也没强求，又勉励了他几句。
这一刻，墨云锋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发光！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校场发泄精力的废物二公子，他得到了真正的军中将领的认可！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演武头名，一把匕首，但对他来说，不啻于千军万马中夺得的首功！
他几乎是飞奔回王府的，一路冲进府门，都忘了规矩，直到快到主院了，才猛地刹住脚步。
他该去找谁分享这份狂喜？
父亲？他脑海里浮现墨骁珩那张冷峻的脸，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大哥？大哥肯定又在看书，说不定还会觉得他莽撞。
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转，朝着虞怀瑾日常处理事务的小花厅跑去。
虞怀瑾正在看账本，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一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冲到了门口，带着一股汗水和尘土的气息。
是墨云锋。他跑得满头大汗，头发凌乱，衣衫也沾了灰，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灿烂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母……母亲！”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虞怀瑾放下账本，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副模样：“云锋？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我……我今天……”墨云锋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却做不到，“我去京郊大营了！他们有个演武小比！我……我拿了头名！还得了上官的夸奖！赏了我这个！”
他像献宝一样，将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把匕首举到虞怀瑾面前。那匕首鞘看起来朴实无华，却带着军中的硬朗风格。
这是墨云锋第一次，主动地、带着如此兴奋和分享欲地，向虞怀瑾汇报自己的事情。
虞怀瑾看着他亮晶晶的、充满渴望被肯定的眼睛，又看了看那把匕首，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她没有先去看匕首，而是目光温和地落在墨云锋脸上：“哦？仔细说说，怎么赢的？”
得到了回应，墨云锋更加激动了，他手舞足蹈，语速飞快地开始讲述：“……那个王什长，回马枪特别厉害！但我记得赵头儿（老护卫）教过我，不能硬挡，要侧身，攻他肋下！我就那么一下！他就中招了！还有后面那个……”
他滔滔不绝，将比试的过程描绘得活灵活现，脸上的得意和兴奋几乎要溢出来。
虞怀瑾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适时地问一句：“然后呢？”“那一招很险，你能反应过来，很厉害。”
没有质疑他为何私自去军营，没有责备他一身尘土莽撞无礼，只有认真的倾听和恰到好处的肯定。
墨云锋说着说着，忽然声音低了一些，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又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恍然：“……多亏了母亲您让赵头儿他们教我……不然，我肯定打不赢……”
他终于意识到了，他今日这份“军功”的背后，有着怎样无声的支持和铺垫。
虞怀瑾笑了笑，这才接过那把匕首，仔细看了看，赞道：“是把好匕首。这是你自己挣来的荣誉，很好。”
她将匕首递还给他，语气认真：“你的天赋在武学一道，既然喜欢，更有上官赏识，便不可懈怠。力量需持之以恒地打磨，招式更要练成本能。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像你父亲当年一样，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像父亲一样！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墨云锋心中所有的迷茫和躁动！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虞怀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点燃的、熊熊燃烧的火焰！
父亲，是他心底最深处的崇拜和最不敢触及的痛。如今，竟然有人告诉他，他可以像父亲一样！
“我……我真的可以吗？”他声音干涩地问。
“为何不可？”虞怀瑾反问，眼神笃定，“你有天赋，肯努力，如今又证明了你的勇武。剩下的，便是时间和经验的积累。待你年纪再大些，若还想从军，我与你父亲，会为你打算。”
一个清晰的、充满荣耀的未来图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展现在墨云锋面前。
他紧紧握着那把匕首，仿佛握住了自己的整个未来，胸膛剧烈起伏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重重的、带着鼻音的：
“嗯！”
他转身跑出花厅，脚步比来时更加有力，背影挺直，像一株终于找到了生长方向的白杨。
虞怀瑾看着他充满干劲的背影，微微一笑，重新拿起账本。
她知道，又一颗蒙尘的明珠，开始拭去灰尘，展露他应有的锋芒。
而这一切，恰好被听闻墨云锋“闯”入花厅、特意赶来的苏月儿看在眼里。她看着墨云锋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充满目标和力量的背影，又看看花厅内气定神闲的虞怀瑾，手中的帕子几乎要绞碎。
又一个……脱离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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