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铁砧的第一锤
柳轻尘这号人物，在安远-朔州这套讲究实干的地界里，起初并没溅起多大水花。他被陈小乐打发去了格物书院在朔州设的分院，名义上是“协助编撰蒙学教材”。
书院里多是些半大孩子，还有几个从清河跟过来的年轻工匠当实务教员，教的都是些看图识字、基础算数、以及辨认各种工具材料。柳轻尘一个满腹经纶的前东林学士，混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头两天，他就干坐着，看着那些娃娃们叽叽喳喳地摆弄算筹，或者听年轻匠人讲解怎么分辨生铁熟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头却跟开了锅似的。
这……这教的都是些什么？不读《论语》，不念《孟子》，学的尽是些匠户营生里的东西！这能叫学问？
可看着看着，他瞧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有个叫水生的半大孩子，是书院里的尖子，不但识字快，算学一点就通，摆弄起那些简易的测量尺规来，比摆弄筷子还熟练。柳轻尘偶然看到他用几根木棍和绳子，就大概算出了书院院子的大小，方法巧妙，结果也差不离。
“你……你这是跟谁学的？”柳轻尘忍不住问。
水生抬起头，眼神清亮，带着点小得意：“石头师傅教的啊！他说这叫‘勾股测量法’，是先生……哦，就是陈大人传下来的。柳先生，您说这法子是不是比拿着步尺一点点量快多啦？”
柳轻尘愣住了。勾股？他当然知道，《周髀算经》里提过，可那都是被视为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学问。在这里，却成了娃娃们随手就能用的本事。
又过了几天，他看到实务教员带着年纪大点的学生，在书院后头空地上，用灰泥、沙子和水按不同比例混合，记录凝结的时间和硬度。
“这是在做什么？”他又问。
那年轻匠人挠挠头，憨厚地笑道：“柳先生，大人说了，这灰泥的方子还能改进，让俺们多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更结实、干得更快的配比。要是成了，以后修城墙、盖房子就更省事、更牢靠了！”
柳轻尘看着那些满手泥灰、却眼神专注的学生，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这和他过去在书院里学的“格物致知”空谈完全不同，这是真真切切地在“格物”，在“致用”！
他想起自己当年在朝堂上，和同僚们为了一句经义的解读争得面红耳赤，却对城外饿殍遍野视而不见。所谓的清流风骨，在这实实在在、能让百姓住上结实房子、能让娃娃学会算清田亩的学问面前，显得何等苍白可笑！
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把旁边正摆弄灰泥的学生吓了一跳。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柳轻尘喃喃自语，眼神越来越亮，“大道在野，斯文在兹！”
他不再像个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而是主动扎进了书院的事务里。他不去干涉那些实务教学，而是发挥自己的长处，开始整理、润色那些零散的教材。他用简洁明快、甚至带着几分口语化的文字，将那些测量方法、灰泥配方、乃至杠杆滑轮省力的原理，编写成朗朗上口、易于记诵的短句和歌诀。
他甚至主动找到负责书院事务的管事，提出建议：“蒙童识字，不必非从《千字文》始。何不将日常所见之‘锄’、‘犁’、‘盐’、‘布’等字编成册，辅以图画，更贴近生活，易于理解？”
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书院上下都有些意外，但效果却是实实在在的。经过他整理编撰的教材，孩子们确实学得更快，记得更牢了。
消息传到陈小乐那里，他只是笑了笑，对赵顺道：“看来，这位柳先生，找到自己的位置了。”
就在这时，周家发动的那场舆论战，终于在北疆显现出了它的恶果。
并不是底层百姓被蛊惑，而是几个原本就对陈小乐那套“离经叛道”不满、又自恃有些名望的朔州本地老秀才，联合了起来。他们不敢直接冲击官府，却把矛头对准了刚刚有点起色的朔州格物分院。
这天上午，几十个穿着旧儒衫的老学究，在一个姓王的老秀才带领下，堵在了书院门口，嚷嚷着要“以正视听”，“铲除异端邪说，还朔州文脉清白！”
他们不敢冲击守卫，就在门口静坐，高声诵读着《孝经》、《论语》，试图用圣贤之言的声浪，压过书院里传出的孩童读书声和匠作讨论声。
书院里的学生和教员哪见过这阵仗，一时都有些慌乱。负责守卫的兵士没有命令，也不敢对这些舞文弄墨的老家伙动粗，局面一时僵住了。
柳轻尘正在里面编写教材，听到外面的喧哗，眉头一皱，放下笔走了出来。
他看到门口那群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老秀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整了整身上那件同样半旧的青衫，缓步走了过去。
“诸位同仁，在此喧哗，所为何事？”柳轻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老秀才的耳中。
那带头的王秀才认得柳轻尘，知道他是从京城来的读书人，顿时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盟友，指着书院牌匾痛心疾首道：“柳先生！你也是读书人，岂不知‘道不同不相为谋’？此间所授，尽是奇技淫巧，蛊惑童蒙，败坏人心！长此以往，圣学不存，礼崩乐坏矣！先生既在此，何不与我等一同，劝诫陈大人，迷途知返？”
其他老秀才也纷纷附和，唾沫横飞。
柳轻尘静静地听着，等他们声音稍歇，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口口声声圣学礼乐，那我问你，你家中子弟，可曾饥寒？”
王秀才一愣，梗着脖子道：“这……这与圣学何干？”
“我再问你，”柳轻尘不理会他，继续问道，“朔州城此前路有冻死骨时，尔等所读之圣贤书，可曾救活一人？可曾让这城池坚固一分？可曾让这田亩多产一粟？”
“你……你强词夺理！”王秀才脸色涨红。
“强词夺理？”柳轻尘猛地提高了音量，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个老秀才，“尔等饱读诗书，却只知空谈性理，罔顾民生多艰！如今有人开蒙童之智，授百姓以生存之技，修城池以御外侮，垦荒田以饱肚腹！此乃真正的大道，真正的仁政！尔等不思襄助，反在此狺狺狂吠，阻挠文明开化之举！我倒要问问，尔等所守的，究竟是圣人之学，还是一己之私利，满口之虚文？！”
他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书院门口。那些老秀才被他连珠炮似的质问，又兼柳轻尘身上那股来自京城东林的正统文人气场压制，一个个面红耳赤，张口结舌，竟无人能反驳。
柳轻尘不再看他们，转身对着书院内外所有被惊动的人，朗声道：“格物书院，格的是万物之理，致的是天下之用！此乃经世济民之实学，非尔等腐儒所能妄议！若再有无端滋扰、阻挠教学者，休怪柳某，奏请镇抚大人，以扰乱治安论处！”
他最后一句，带上了森然的寒意。守卫的兵士适时地向前一步，手中兵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那群老秀才见状，气焰顿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在那王秀才带领下，灰溜溜地走了，连句硬话都没敢再说。
书院内外，顿时响起一片松气声，随即，许多学生和教员看向柳轻尘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敬佩。
柳轻尘站在原地，看着那群人消失的背影，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将自己牢牢绑在了陈小乐这艘驶向未知的船上。
他抬起头，望向镇抚衙门的方向，心中默念：
“大人，您要的铁砧……这第一锤，我为您砸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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