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六一决绝离去的背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许三多的心湖,激起一圈沉重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他低下头,重新看向那张被汗水、颤抖的笔迹和刚才意外划痕弄得有些狼藉的纸页。
手臂的酸痛和颤抖并未因情绪波动而减轻分毫,反而因为刚才的短暂对峙而更加明显。
笔尖依旧难以驾驭,每一次试图落笔都像一场艰苦的拔河。但许三多的眼神却更加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写出工整的字迹,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控制那支笔,让它尽可能清晰地在纸上留下痕迹——一个公式,一个关键步骤,一句易错点的提醒……为了班长,这点困难算什么?
他沉浸在这份笨拙却执着的书写中,仿佛周遭的世界都已远去,只剩下笔尖与纸页的摩擦声,和自己对抗身体极限的无声呐喊。汗水流进眼睛带来刺痛,他用力眨掉;手臂抖得厉害,他就用左手死死按住右手腕,强行稳定片刻,再继续书写。
夕阳的余晖渐渐拉长,将训练场的喧嚣镀上一层暖金色。
其他班的新兵陆续收操,三三两两地经过这片角落,投向许三多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不解,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听说这个“白面”尖子兵惹恼了连长和班长?还非要去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许三多对这些目光浑然不觉。直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许三多?”
许三多抬起头,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指导员何洪涛那张带着关切和探究的脸,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指导员!”许三多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敬礼,但身体一软,差点栽倒,幸亏何洪涛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别动别动,坐着说。”何洪涛顺势也坐在了许三多旁边,目光扫过他剧烈颤抖的手臂、被汗水浸透的作训服前襟,以及那本子上歪歪扭扭却密密麻麻的字迹。“练得太狠了?手抖成这样还写什么?要注意劳逸结合。”他的语气带着长辈般的关怀。
“报告指导员,整理复习资料。”许三多声音有些嘶哑,但很清晰。
何洪涛点点头,目光在许三多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平静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刚才……史今和伍六一,还有连长,他们在会议室里……动静不小。我听说……”他斟酌着用词,“……是关于你申请去草原五班的事?”
许三多没有回避,坦然地点点头:“是,指导员。我想去。”
何洪涛看着许三多那双清澈见底、没有丝毫躲闪的眼睛,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像高城那样暴怒,也没有像史今那样痛心疾首,而是带着一种更深的思索和探究。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何洪涛的声音很平和,带着真诚的询问,而非质问,“你知道的,以你的表现,留在主力连队,无论是七连还是其他尖刀连,前途都会非常好。去草原五班……”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那里条件很艰苦,任务很单调,几乎……与世隔绝。很多有潜力的兵去了那里,心气就慢慢磨没了。你真的想好了?”
许三多沉默了几秒钟。他无法说出重生和思念的真实理由。他再次开口,依旧重复着那份朴素的信念,但语气比跟伍六一说时更加郑重:
“指导员,每个岗位都有它的意义。草原五班守护着重要的输油管道和那片区域的安全。如果车在那里抛锚,如果物资在那里延误,如果边境线在那里出现疏漏,都需要他们。那里……很重要。需要好兵。” 他特意加重了“好兵”两个字,目光灼灼地看着何洪涛。
何洪涛心中一震。他看着许三多,这个在训练场上玩命、在文化课上冒尖、此刻手臂颤抖却眼神无比坚定的新兵。他口中的“意义”和“价值”,是如此纯粹,如此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虔诚。这与他印象中那些被发配去五班的兵油子或者失意者,截然不同!
“需要好兵……”何洪涛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想起高城的暴怒,史今的沮丧,伍六一的愤懑,再看看眼前这个平静却蕴含着巨大力量的许三多。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也许,我们都错了?也许,草原五班的问题,不在于地方本身,而在于……派去的人?
他看着许三多那因疲惫和用力而微微泛红、却依旧干净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对“意义”的执着追求,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触动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期待。
“许三多,”何洪涛的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你的想法……很特别。我尊重每一个战士对自己军旅生涯的选择。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恳切,“草原五班的情况,比你想象的可能更复杂一些。那里……可能更需要一种不同的坚守。你真的确定,你能在那里……找到你想要的意义?而不是被环境磨平?”
许三多迎上何洪涛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他没有直接回答“能”或“不能”,而是露出了一个极其平静,却又蕴含着强大信念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对未知困难的坦然,有对自身选择的笃定,更有一份何洪涛此刻尚无法完全理解的、仿佛洞悉了某些未来的从容。
“指导员,”许三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路,是人走出来的。”
何洪涛看着许三多脸上那个平静而笃定的微笑,听着那句“路是人走出来的”,心头如同被投入一颗石子的古井,泛起层层波澜。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许三多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他拍了拍许三多还微微颤抖的肩膀,温声道:“早点回去休息吧,别把手练废了。” 说完,他站起身,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许三多看着指导员融入暮色的背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本未完成的笔记上。他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僵硬的手指,再次拿起笔。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强行书写,而是将本子放在膝盖上,用左手稳定住右手的手腕,以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的速度,继续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那些给班长史今的复习要点。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抹白皙在昏黄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坚定。他心中的路,已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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