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妃娘娘一句“味道简单淳朴”，让厨房院有惊无险地渡过了燕窝风波。赵嬷嬷虽然嘴上没几句好话，但看秋禾的眼神到底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挑剔、审视，和一丁点“这丫头似乎还有点歪用”的复杂情绪。
具体表现就是，秋禾碗里的粥，连续好几天都能见到那几粒沉底的米，甚至偶尔还能捞到一两片煮得烂糊的菜叶帮子。对于常年肚子里缺油水的秋禾来说，这已是了不得的改善。她甚至觉得，赵嬷嬷那标志性的骂声，冲她响起时，似乎也稍微调低了些音量。
这日晌午过后，厨房里难得的清闲片刻。主子们的午膳都已送走，晚膳的食材还未开始准备，几个婆子凑在院角阴凉处打盹，小丫鬟们也偷空靠着墙根歇歇脚。
秋禾刚劈完一堆柴，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正坐在小凳子上，捧着碗凉水慢慢喝着。
忽然，角门那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守门的老门房和一个小厮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小厮点点头，快步朝厨房院走来。
“赵嬷嬷，”小厮找到正在灶房门口剔牙的赵嬷嬷，递过去一个小巧的荷叶包，“门房刚得的，庄子上送野味来的老李头顺带捎进来的，说是他家婆娘腌的鹌鹑，让您尝尝鲜。”
赵嬷嬷眼睛一亮，接过那还带着点温热的荷叶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只油光发亮、色泽酱红的小小腌鹌鹑，一股咸香混着烟熏味立刻飘散开来。
“哟，这老李头，倒是会来事。”赵嬷嬷脸上露出些笑模样，显然是极满意的。她掂量了一下，撕下一条鹌鹑腿，递给那小厮：“跑腿辛苦，赏你的。”
小厮千恩万谢地接了，欢天喜地地走了。
赵嬷嬷拿着剩下的鹌鹑，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打盹的婆子，偷懒的丫鬟，目光都似有似无地瞟向她手里的肉。她哼了一声，颇有些得意地撕下另一条腿，自己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啧啧有声。
剩下的鹌鹑身子，她拿在手里，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安静喝水的秋禾身上。
“秋禾！”赵嬷嬷喊了一嗓子。
秋禾一个激灵，赶紧放下碗站起来：“嬷嬷。”
赵嬷嬷走过去，把那只没了腿、但依旧肉嘟嘟的鹌鹑身子，很是随意地往她手里一塞：“喏，赏你的。上次……那草燕窝，算你机灵。”
冰凉的、带着油渍的鹌鹑身子落入掌心，那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肉感，让秋禾瞬间懵了。肉？赏给她的？还是整整半只鹌鹑？！
周围那些似睡非睡、似歇非歇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掩饰不住的嫉妒。就连打盹的婆子也睁开了眼，朝着这边瞅。
秋禾只觉得那鹌鹑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手心疼。
“嬷嬷，这……太金贵了……奴婢……”她下意识地想推回去。
“给你就拿着！磨叽什么？”赵嬷嬷不耐烦地打断她，又压低声音，带着点警告意味，“悄默声吃了，别四处显摆！不然，以后有好事也没你的份！”
说完，赵嬷嬷扭着腰走开了，继续享受她那条鹌鹑腿去了。
秋禾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半只鹌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她背上。羡慕、嫉妒、探究……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最终还是低着头，快步走回自己那个角落的小凳子坐下，背对着众人，用身子挡住大部分视线。
鹌鹑腌得恰到好处，咸香入味，肉质紧实。她小口小口地撕咬着，尽量不发出声音。肉丝塞进牙缝，她也舍不得用舌头轻易顶出去，要细细咂摸好久那一点咸鲜的滋味。
这是她进王府以来，第一次吃到真正的、纯粹的肉。不是肉汤里的油花，也不是偶尔幸运才能捞到的肉渣，是结结实实的一块肉！她还记得灾荒前，爹爹偶尔会从田间捉来一小篓子田鸡和禾花鱼回来，娘把田鸡和鱼分别去皮、刮鳞，洗净内脏，剁成小块儿，放点盐和姜丝一起简单炖煮，她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是能让身体活过来的味道！是一家人在一起共享这一刻的滋味！
而现在，虽然自己一个人，但秋禾久违地感觉到所有的身体感官仿佛都活了过来！幸福感像一个小小的泡泡，从胃里慢慢升腾起来，暂时驱散了连日来的忐忑和疲惫。“值了。” 她心里想，“就算为了这口肉，前几天担惊受怕也值了。”
她吃得极其仔细，连细小的骨头都嚼碎了，吮吸掉最后一点味道。最后，看着手里那几根实在无法下咽的干净骨头，她犹豫了一下，飞快地左右瞟了眼，见没人注意，迅速地将骨头用原来那张荷叶包好，偷偷塞进了怀里——洗洗干净，磨一磨，说不定还能当个临时的针锥子或者挠痒耙呢。
一点儿都不能浪费。
吃了肉，似乎运气也真的跟着好了起来。
没过两天，王府里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负责给老夫人院里小厨房送每日鲜菜的小丫头杏儿，早上搬菜筐时扭了腰，疼得直不起身，眼看这差事要耽搁。
给老夫人院里送东西，虽说只是个跑腿活，却也比在厨房院里烟熏火燎、刷锅劈柴体面些，而且时常能得些老夫人院里丫鬟婆子不要的零碎赏赐，比如几块过甜的点心，或者几根用旧了的头绳。因此，也算是个小丫鬟们眼里不错的差事。
赵嬷嬷看着疼得龇牙咧嘴的杏儿，又看看院子里其他几个眼神闪烁、跃跃欲试的小丫鬟，皱了皱眉。她心里自有盘算：这差事虽轻省，却也得要个稳当不惹事的，老夫人院里规矩大，万一毛手毛脚冲撞了，她也要吃挂落。
她的目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正老老实实刮着芋头皮的那个身影上。这丫头，最近看着还算安分，手脚也利索，最重要的是，嘴严实，不像那几个，有点好事就喳喳呼呼。
“秋禾！”赵嬷嬷扬声喊道。
秋禾抬起头，脸上还沾着点芋头泥灰。
“杏儿扭了腰，从明儿起，给老夫人院里送菜蔬的活儿，你先顶上。”赵嬷嬷吩咐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每日卯时三刻，去大厨房后门找管事的王婆子领了菜，仔细核对清楚数目，然后直接送去老夫人院子的后角门，交给守门的张嬷嬷。手脚干净点，别误了时辰，也别在路上偷懒磨蹭，更不许偷吃！听见没？”
秋禾愣住了。送菜？去老夫人院里？这……
周围那几个原本盼着这差事的小丫鬟，顿时投来不满和嫉妒的目光，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
“听见没有？”赵嬷嬷不耐烦地催促。
“听、听见了！”秋禾赶紧应下，心里一阵茫然，又有一丝极微弱的、不敢置信的欣喜。这……算是升了半点差事？至少，比劈柴杂事轻省多了！
“嗯，”赵嬷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机灵点，别给我惹祸。要是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秋禾就爬了起来，比平时更仔细地洗漱收拾干净——虽然穿的还是那身粗布衣裳，但至少不能带着一脸灰一头油去老夫人院子附近。
她准时来到大厨房后门。管事的王婆子是个一脸严肃的老嬷嬷，验了对牌，指着地上两个中等大小的菜筐：“喏，这是老夫人院里今日的份例，核对一下单子。”
秋禾不识得几个字，好在她昨晚提前和杏儿拿着以前的验单子比对着学，她本就过目不忘，再加她拿着实物一一比对着记，如今大多常见的蔬菜瓜果已经基本识得。
她仔细地看着单子：嫩黄瓜几条，小青菜几把，新摘的豌豆苗一包，还有几样时新果子。她一一清点清楚，确认无误，才在单子上按了手印。
两个菜筐不算特别沉，但对于她来说，也需要费些力气。她扁担上了肩，调整好呼吸，稳稳地挑起担子，朝着内院的方向走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不是在干活或受罚时，有机会稍稍打量这座王府。清晨的王府似乎还未完全苏醒，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带着露水的清新气息。路过的亭台楼阁比她想象的还要精致，红砖绿瓦、飞檐画角，偶尔还有早起的鸟儿掠过檐角。
她不敢东张西望，牢记赵嬷嬷的吩咐，挑着菜筐，看着脚下的路，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心跳得有些快，不只是因为负重，更因为一种踏入未知领域的紧张和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好奇。
拐过几道回廊，穿过一个种着芭蕉的小园子，老夫人居住的“颐宁院”的后角门就在眼前。守门的张嬷嬷是个面相看起来比赵嬷嬷和善些的老嬷嬷，正拿着鸡毛掸子掸着门框上的灰。
“张嬷嬷安，”秋禾放下担子，学着之前见过的样子，小声问好，“奴婢是厨房院来送菜的秋禾。”
张嬷嬷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衣角和干净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点点头：“嗯，单子呢？”
秋禾赶紧递上单子。张嬷嬷粗略看了看，又掀开菜筐上的湿布检查了一下菜色，满意地点点头：“品相不错。搬进来放在那边墙角就好。”
秋禾依言将菜筐搬进角门内指定的地方，动作轻快利落。
张嬷嬷看着，随口问了一句：“以前不是杏儿那丫头送吗？”
“回嬷嬷，杏儿姐姐扭了腰，赵嬷嬷让奴婢暂时顶替。”秋禾恭敬地回答。
“哦，”张嬷嬷不再多问，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递给秋禾，“跑一趟辛苦，几个灶上做的芝麻糖角，拿着甜甜嘴吧。”
秋禾愣住了，看着那油纸包，一时没敢接。这……就是传说中的“赏赐”？
“拿着吧，”张嬷嬷笑了笑，“老婆子我牙口不好，吃不了太甜的。”
秋禾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双手接过，小声道谢：“谢嬷嬷赏。”
“去吧，明儿还是这个时辰。”张嬷嬷挥挥手。
秋禾揣着那包还温热的芝麻糖角，挑起空担子，往回走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些。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她前方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忍不住摸了摸怀里那包小小的赏赐。
看来，这送菜的差事，果然是个“肥差”。
至少，能甜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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