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木地板在陆棋（或者说，巴洛·克莱恩）脚下发出垂死般的呻吟。月光穿过霉斑遍布的纱窗，将艾米丽蜷缩在床角的身影投在绘满齿轮的墙纸上。那只褪色的泰迪熊缺了只纽扣眼睛，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地板上用红色蜡笔涂写的、被无限拉长的圆周率数字——3.……如同一条冰冷的数据锁链。
“艾米，该换绷带了。”陆棋推开门，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无形的弦。他手里托着从圣玛丽诊所偷来的医用不锈钢托盘，器械相碰发出细微却刺耳的金属颤音。这声音让艾米丽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幼兽，更深地缩进被褥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蒙着灰雾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
三天前，艾米丽毫无征兆地将一支圆规狠狠扎进了自己的左小臂。锐利的针尖穿透皮肉，鲜红的血珠滴落在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洇染开，竟诡异地描绘出一个精确到令人心悸的斐波那契螺旋。这景象瞬间击穿了巴洛残存的理智，也成了此刻陆棋心头沉甸甸的铅块。
艾米丽没有回应陆棋的呼唤，只是突然抓起手边一支红色的蜡笔，像被无形的力量驱使，开始在剥落的墙纸上疯狂涂抹。粗糙的线条迅速蔓延、交织，形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猩红网络！那并非孩童的涂鸦，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精确——纵横交错的线条构成清晰的管道结构，节点上标注着微小的、只有内行才看得懂的字母和数字组合：b-07， c-13， d-04……旁边甚至用扭曲的箭头指向一个坐标点：**N43°4522.3“ E87°3611.5“**！
视网膜上，那几乎沉寂的AI残留脉冲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警报：「警告！图形匹配度99.8%！目标：九星财团第七区核心工厂——蒸汽动力管道系统分布图！坐标点关联：去年‘熔炉之心’爆炸事故中心点！」
冰冷的提示如同电流窜过脊椎。陆棋瞬间明白了那坐标点的含义——那是巴洛妻子露西工作的地方，也是她生命终结的坐标。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试图靠近女儿，想从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中解读更多信息，或者仅仅是想安抚她。
“艾米……”他伸出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艾米丽颤抖的肩膀时，女孩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发出一声短促的、非人的尖叫！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撞开陆棋的手臂！那只沾满红色蜡笔屑的小手带着风声，指甲如同锋利的钩爪，闪电般划过陆棋的脸颊！
嗤啦！
三道火辣辣的刺痛感瞬间传来！温热的液体顺着颧骨滑下。陆棋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与此同时，艾米丽在挣扎中碰翻了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塑料药瓶在地板上滚动，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咕噜噜”声，最终消失在床底深处。
这声音……这药瓶滚落的声音……
记忆的碎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陆棋的意识！与这声音完美重合的，是医院那间惨白的临终病房里，露西因剧痛而痉挛打翻的吗啡注射器时，玻璃针管撞击瓷砖地面的脆响！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无力回天。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揉捏。陆棋靠着门框，任由脸颊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板上，与艾米丽蜡笔画出的猩红管道融为一体。他看着女儿像受惊的鸟儿般蜷缩回角落，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身体在无声地剧烈颤抖。
“没事的，艾米……没事的……”陆棋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疲惫。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隔着一段距离，做出一个缓慢、规律、仿佛拍抚空气的动作——那是巴洛记忆中，露西安抚艾米丽时特有的节奏。“爸爸在这里……不怕……”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艰难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被子里颤抖的幅度终于渐渐平息。陆棋没有试图靠近，只是保持着那个无接触的拍抚动作，如同对着虚空进行一场徒劳的祈祷。又过了许久，艾米丽才极其缓慢地从被子边缘探出一点点头，那双蒙着灰雾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警惕地打量着陆棋脸上的伤口和他僵在半空的手。
陆棋慢慢放下手，没有擦拭脸上的血迹，只是指了指地上的托盘，又指了指艾米丽手臂上渗出血迹的绷带，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艾米丽自己处理的手势——这是心理医生教给巴洛的，在艾米丽情绪失控时，给予她掌控感的方法。
艾米丽灰色的瞳孔微微转动，视线在陆棋、托盘和自己手臂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像防备陷阱的小动物一样，一点点挪到床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开始解开自己左臂上染血的旧绷带。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绷带下包裹的不是伤口，而是易碎的珍宝。陆棋屏住呼吸，靠在门框上，如同一个沉默的、流着血的守护者，只是在她需要碘酒棉签够不着时，才极其轻微地、不引起她警觉地将托盘推近一点点。
处理伤口，更换新绷带，整个过程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完成。艾米丽全程没有再看陆棋一眼，只是专注地完成着这项“工作”。当最后一个绷带结打好，她迅速缩回床角，再次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只留下那个崭新的、雪白的绷带结露在外面，像一个小小的、脆弱的休止符。
陆棋无声地叹了口气，端起几乎没被动过的托盘，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的瞬间，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滑坐在地板上。脸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艾米丽留在墙上的猩红管道图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流淌的血脉，无声地控诉着。
他掏出巴洛那部老旧的按键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疲惫而染血的脸。没有新的信息。没有来自圣玛丽的催款，也没有来自约翰的“预支”。只有死寂。这死寂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心慌。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深处那十八枚金币边缘的锯齿，指尖传来冰冷坚硬的触感，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薄的“希望”。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压垮了他。陆棋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自己狭小冰冷的房间，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体渴望睡眠，但大脑却在记忆的泥沼和现实的危机中疯狂运转。艾米丽的呓语、墙上的管道图、刺青男的威胁、约翰的诡计、圣玛丽的账单……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拉扯着他的神经。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边缘，奥罗拉最后那段冰冷、毫无影像、只有声音的述职报告，如同幽灵般再次在他脑海深处回荡起来：
*「……我们拼尽一切去修正世界线，去拯救那些承载可能性的母体……说到底，不就是为了守护这样的……瞬间吗？」*
*「即便……这个瞬间的代价……是让一个本可能迈向星辰大海的辉煌文明……连同它三十亿年的进化史诗……永远凝固在诞生日的前夜……归于虚无……」*
奥罗拉的声音里那种深沉的疲惫和迷茫，此刻竟与巴洛·克莱恩的绝望产生了诡异的共鸣。守护瞬间？凝固的文明？陆棋混乱的思绪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观测者的职责是诊断世界的病灶，守护其存续……但巴洛呢？露西呢？艾米丽呢？他们的“瞬间”，他们的“可能性”，在时空管理局那冰冷宏大的“世界意志”面前，又算什么？是值得守护的“瞬间”，还是必须被修剪掉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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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机械提示音如同警铃，骤然在陆棋混乱的思绪深处炸响！一股庞大的、混乱的、裹挟着强烈情感冲击的信息洪流，如同冲破堤坝的黑色海啸，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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